朱漆斑驳的大门,一块儿红,一块儿黄,门顶上的匾额都歪了,上面是不少蜘蛛的窝,哪像别家的匾额,天天擦得恨不能让它发光,虽破旧了些,不过倒是能看得出“孟府”两个字。台阶上甚至有不少裂纹,残破不堪,大门紧闭,门口不但没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连一个仆人都没有,门前的空地并不大,石砖里还隐隐生了些苔绿,可见平日里是多门罗可雀,一般大臣的门前,石砖台阶可都是被进进出出的人踩得锃亮的。
若是秋季时候来,秋风凄凉扫过,一片枯叶飘零打转的在地面上一刮,那那股物是人非、满目凄凉的感觉能瞬间涌上人的心头。
楚绯澜不想在他心里落下个苛待忠臣、不亲贤良、漠不关心的形象,想了想,解释道:“孟卿十年前去千胜国时,还未成亲,家中老母孱弱,不宜远行,所以在府上安住。寡人那时有经常派人来慰问,无论是金银财物还是人参补品,常有赏赐。四年前孟母去世,府上无主,大概孟府的奴仆懈怠,故而府门破败了。”
“那孟大人岂不是连老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也没有为他母亲奔丧?”
“……”
苏陌玉看了眼面怀愧色的楚绯澜,心道:唉,此事也不能怪他,自古忠孝两难全,既然选了为君尽忠远赴千胜,自然难以顾及到在母亲膝下尽孝。
他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孟大人,越来越敬佩了。
“走吧,进去看看他。”
大宫监上前敲了敲门,没动静,又扯着嗓子叫唤了几声,过了许久,门才吱嘎一声慢慢被推开,出来一个发丝斑白、行动迟缓、佝偻着腰的老者,此人是孟府三十多年的老管家。
“谁啊?……陛下!参加陛下!老奴该死……”
楚绯澜一个眼色,宫监急忙搀扶起老管家。他叹了口气,道:“寡人今日特地来看看孟大人,你不必多礼。”
几人跟着老管家进去,穿过曲折的长廊,苏陌玉感叹,果然是物是人非,这庭中的曲水流觞早已枯竭,半枯不翠的竹丛和早已变成杂草的花圃让人心里忍不住泛酸。
难道孟母死后,楚绯澜就没管孟府了?
楚绯澜看着这满目的荒凉,也皱起了眉,问道:“寡人记得,明明每年寡人都会派人赏赐许多财物入孟府,加上孟曙明言明要用于赡养母亲的俸禄,足以保孟府一切开支花销。可为何孟府如今如此破败,府上的其他丫鬟仆人呢?”
老管家停下脚步,转身,浑浊的眼珠看着楚绯澜,泪眼朦胧,突然就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的哭诉:
“陛下啊,可不是老奴贪财呀,是……是陛下每年赏赐下来的财物……老夫人从来都不敢动用,都收进库房里,后来有一日库房离奇失火,就都不见了。我家大人的俸禄,也早被发放俸禄的官员层层盘剥,送到府上,还不够我们这些下人的工钱和伙食钱,哪还有银子来修整府邸啊。”
楚绯澜和苏陌玉心里俱是一惊,没想到居然有人有这么大胆,竟然敢盘剥大臣俸禄,就算失火,金银财宝熔化了也该有堆灰吧?
“以前老夫人在时,陛下您来看过几次,那时他们还不敢太明目张胆。老夫人心善,说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打扰日理万机的陛下,也就忍了。后来他们见老夫人不敢告诉陛下,就愈发大胆,到四年前老夫人寿终正寝,他们就开始明目张胆的克扣俸禄。还说,孟大人远在千胜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么多银子,我们这些下人没资格用,还威胁我们要是敢告诉任何人,就灭我们全家。我们心里怕呀,就更不敢说。后来丫鬟仆人都受不了了,他们还指望着赚钱养家糊口呢,就渐渐都走了,只剩下老奴还守在这里。要不是陛下今日来此,老奴……”
说罢,就呜呜的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无比的委屈与难过,可见这些年,老管家过的有多艰难。
楚绯澜气得脸色发青。到了房间前,房前守着两个孟曙明带到千胜国十年又带回来的侍卫,走进房间里,他看见了依旧处于昏迷状态、面色苍白的孟曙明。
想当初,他才十五岁,那时的孟曙明也才二十二岁,年少有为,他父帝曾遗言可堪信任。于是他命他去了千胜,抛弃了自己年迈的母亲,做了自己的耳目。如今十年过去,他帝位稳固,傲睨天下,而孟曙明,才三十二岁,头发上竟然有了白发,他为自己劳心劳力的做事,而孟府被欺多年他竟然毫不知情,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还遭刺杀中毒昏迷,楚绯澜感觉自己对不起孟曙明的地方太多了,心里升起一股深深的歉疚感。
他问老管家:“昨日孟卿一回到既安城,寡人就派医官署最好的柳医丞来为他诊治,柳医丞可说了什么?”
老管家一边哽咽着,一边答道:“回陛下的话,柳医丞说,我家大人胸口上的伤口太深了,只差一寸就伤到心脏了,甚是凶险,其他地方大大小小也有伤口。柳医丞会好好为大人医治,如果五日之内再不醒,可能……就真的没救了。现在,依然还没渡过危险期……”
楚绯澜走上去,探了探孟曙明的额头,轻声道:“孟曙明,你可不能死啊,寡人还指望着你能够襄助寡人,与寡人打造出真正的海清河晏、盛世愿景呢。”
沉默了一会儿,楚绯澜抬起沉痛愧疚的双眸,脸色瞬间变得凌厉,怒火中烧,咬着牙关怒声道:“张宫监,你立马回宫,颁布寡人的旨意,让姚翰彻查这些年到底是谁盘剥了孟曙明特意留与孟府的俸禄,还有哪些人敢如此大胆。再让右相负责,立马整修孟府。”
张宫监连忙领命。
这时,门外突然又响起来叫唤,老管家看了眼楚绯澜,楚绯澜摆摆手,老管家便急忙去开门了。
苏陌玉道:“还有人来看孟大人,不知是谁?”
楚绯澜思忖片刻,答道:“当是太师吧。”
一会儿,果然是太师进了房间,同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顾北月大将军。
太师只听管家说陛下来了,心里欣慰不已,但却没料到这传说中的以色惑君的墨玉公子也跟来了,看见苏陌玉的一刹那,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就僵住了。
随后进来的顾北月微微惊讶过来也只剩下了冷漠。
苏陌玉在两道不善的目光的注视下悄悄挪到了楚绯澜身后。
找他,不关我事……
“微臣叩见陛下。”
“两位爱卿免礼。你们也是来看望孟大人的?”
太师面露关怀之色,道:“是啊,昨天晚上听说孟大人已经回府,不过那时已经宵禁,所以微臣打算今天再来看望,碰巧路上遇见了顾将军,所以一起前来。孟大人还没醒来吗?”
楚绯澜点点头。
顾将军叹了口气,唏嘘道:“一别十年,再相见,孟兄既然是这样的状况。他长我六岁,从小就聪明机智。小时候父亲就说,我应以他为楷模,向他学习。他还曾与我说,待他回了璇玑,就教我他自创的柳暗花明剑法,如今却……”
太师上前一步,问道:“孟大人遇刺一事,陛下怎么看?”
楚绯澜把手负于身后,声音听不出喜怒,道:“据查,刺客的衣料是横向梭纹的葛布料,这种衣料质地厚实,十分暖和,千胜国是气候最冷的,常年冰雪覆盖,夏季如我璇玑国春季一般。六月天气还穿葛衣的,整个璇玑王朝也只有千胜国了。不过,暂时还不确定,也有可能是陷害。”
苏陌玉想了想,看了楚绯澜一眼,开口道:“我觉得也有可能是璇玑国的人所为。”
话音刚落,就接受到了两双刀子般锐利的眼神。
“墨玉公子,空口无凭,你可不要因私怨而污蔑他人。”
“墨玉公子,何出此言,难道我璇玑在你眼里如此不堪吗?老夫倒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楚绯澜看着他,眼里流露出隐隐的赞许。
“太师,顾将军你们别急。我只是说可能是璇玑人所为,又没有特指你们。”
“陌玉,说说你的看法。”楚绯澜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凳子上,似乎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陛下可还记得刚才管家说的话?”
“‘孟大人在千胜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一句?”
“不错。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大胆,敢剥削强抢孟大人的俸禄和陛下赏赐之物?还说孟大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这番话不是很可疑吗?莫非他们早知道孟大人不会活着回来才这样笃定?另外衣料一事,千胜国再冷,也是千胜国,璇玑国如此炎热,他们在璇玑国的官道上刺杀还穿这样的衣料,不热吗?我穿薄纱都觉得汗流浃背呢。再说,衣料这种事情,虽然不明显,可是如果真是千胜国所为,应该极力伪装掩藏,怎么会连衣服都不换?”
“所以,我觉得,此事应该是刺客故意栽赃千胜国,免得查到真凶,并且,那几个早几年就言明孟大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的人很可疑,应该好好问问。”
太师和顾北月听后,不再反驳。太师眼里反而也流露出了赞许,顾北月则冷冷的,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神色。
楚绯澜问老管家:“当初和你说这句话的,是谁?”
老管家眼里迸射出怒火,吹胡瞪眼道:“是范通,他掌管发俸,是他说的,当时我和另外一个奴仆去理论,他还叫人打我们,那个奴仆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腿都折了!”
范通?
楚绯澜想了想,才记起来,范通是金楠的门客,为人狡猾阴险,贪得无厌,极其谄媚。他之所以记得他,就是因为他的名字和他的谄媚性格。得金楠举荐,一步一步登上了禄食令,被掌管发放俸禄的大司徒委以重任。杨司徒与金楠本就是一丘之貉,难道此事还牵扯到这些氏族身上?
太师和顾北月听后,眼里也闪现出一丝冷意。
顾北月上前一步,眼神清冷,神色凝重,拱手道:“陛下,孟大人的父亲曾为了打压这些氏族而与他们结仇,孟大人的父亲病故后,金家和齐家、杨家就一直掣肘孟大人在朝中的发展,因前仇而迁怒孟家。并且,私吞陛下御赐之物和剥夺他人私财都是重罪,若孟大人回来在陛下面前告发,他们肯定不能善了,孟大人又一心为民,曾多次断了他们财路,惹他们记恨。想必孟大人遇刺一事,确有可能是他们做的。”
苏陌玉在一旁点点头,心道这璇玑的大臣的关系可真复杂。
楚绯澜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后几人又在孟府坐了会,又宣暂住孟府的柳医丞来问情况,唏嘘讨论了一番。大概是孟府如今实在破败,就连一盏像样的茶都拿不出来,老管家看着楚绯澜几人腿总是在打抖,生怕怠慢了,让他们受了罪。苏陌玉看出来管家的担忧,便主动提出要走。
“陛下,咱们在这待了好一会了,这高谈阔论的,未免打扰到孟大人静养,要不还是先回去吧,等孟府重新修缮好了再来。”
楚绯澜看着苏陌玉眼里的希冀,有一瞬间的恍惚,想了想,在这再待着也没用,便也同意了。
“也是,寡人也不是医丞,呆在这也没用,来此探望外无非是告诉世人寡人对孟卿的态度。太师和顾将军也先回去吧。”
楚绯澜站起来的时候,右手自然的就拉起了身边苏陌玉的手腕,皓白细嫩的手腕被纂在手心,楚绯澜眼里浮现出得逞。
苏陌玉又羞又恼,想挣脱却挣脱不了,又不想在人前生事,便隐忍了下来,倒是太师和顾北月,脸色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太师很想狠捶胸口,吐槽一番,奈何帝颜跟前,他不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