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大年三十，天刚蒙蒙亮，山乡里的人们似乎早已等不及在除夕晚上十二点才点燃辞旧迎新的爆竹，更等不及大年初一的“开门炮”，男人和小孩子早早就起了床，拿着打火机奔向院坝放起了鞭炮，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划破了这年冬天最后一个清晨宁静的天空。
新初起了床，又帮着二姐给成成穿衣服。成成闹着要穿新衣服，新雁不干，说你一会儿就跳脏了，明天过新年穿啥子呢。母亲就在一旁说道：“一个新衣服稀奇完了，一会儿去街上再买一件嘛。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新雁大笑道：“妈，我这都是您教的哟，我们小时候哪回不是大年初一才穿得成新衣服的？”
母亲也笑了，说：“我不跟你两个耍嘴皮子了，快点穿起来吃汤圆。”
吃完汤圆，新雁对母亲说：“我去学校找同学耍一会儿，脏衣服搁到那儿下午太阳出来了我洗。”把碗往桌子上一甩就走了。
新初在灶屋看着母亲忙上忙下，也插不上手帮不上忙，母亲就说新初你带着成成在一边去耍，免得挡脚挡手的。新初这才想起拿起扫帚，打扫起地坝来。正说要出去喊二姐回来吃饭，新雁就出现到了村口。
简单地吃了中午饭，二姐就喊新初把刚才的垃圾点火烧了，顺便加些木棍烤火，母亲出来看到有些责怪，就那么好的柴火烧了可惜了。新雁便说是您儿子冷要烤火的，母亲就不再作声，几次出来说注意加柴莫把火弄熄了。
王道渠就拿出毛笔、墨汁，把红纸拆了叫新初要写春联。新初说：“我的钢笔字还可以，毛笔字哪见得人，还写春联贴在门上，绝对不行。”
王道渠便自己动手写了起来，新初一看，确实是一手好字，难怪当年全公社的标语口号都要父亲来写，一天都是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可惜没写多久，父亲把自己也打倒了。
新初刚在火堆上加了柴，和幺爸一起把方桌搬到了地坝，搭好凳子，上湾的王载君书记就来了。母亲一听声音赶忙跑了出来，叫新雁把瓜子糖端出来。王道渠忙过来递上烟点了火，王载君吸了一口就说道：“新初你参加工作了还不抽烟，今后当官儿了怎么办？”
新初忙说：“长辈子，烟这个东西我确实学不会。没有哪本书上写的当官就一定要抽烟，再说，我也不是个官啊！”
王载君笑道：“我们整个生产队，还没有把烟学不会的，孬罐那么笨，一天书都没读，叶子烟都抽了好几大捆了，你不抽烟，当了官回来了，我们当长辈子的烟都讨不到一根。”
其实新初自己也明白，烟这个东西哪有学不会的道理？记得读初二的时候，班上同学钱来顺就把父亲的大门面偷出来抽，自己抽了一杆，辣得熏人，有点像高粱秆点着的味道，关键是在同学们面前抽烟的那种感觉十分特别，只是觉得价格太贵，后就花一角钱买了包经济烟，和钱来顺躲在厕所里抽了段时间，直到被老师发现，就再也没抽过。在大学的时候，看到学生会的干部见到系领导和老师就递烟，师生之间被拉近得只有一支烟的距离，那种感觉让新初也动过心，好几次差点买烟来抽，但终因囊中羞涩作罢。参加工作后，看到赵部长与李斌之间，因为共同一起抽了一支烟而化解了一记耳光的恩怨，新初发现了烟的无穷魔力，也想过抽烟，但看到领导一般抽的红塔山，要十元一包，一天一包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拿来抽烟也不够，就打算抽红梅吧，虽然现年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差，当年父亲在三江镇的时候就是抽的那个牌子，可也要二块五一包，一个月的工资除了抽烟也所剩无几，都够得上两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抽再便宜点儿的吧，又怕被同事们看不起，不但达不到抽烟想要的效果，而且还起了反作用，不如不抽。于是新初也不提学不学得会抽烟的问题，说道：“我怎么当得了官儿，如托您老人家的福真当官儿了，一定把烟买好送到您屋的。”
王载君大笑着大声说道：“你新初的烟看来我是抽定了。”
一会儿，整个队在外工作的、打工的，都接二连三地过来打声招呼问个好，还有那些在家的老年人，吃完饭忙完活儿的，也都陆续过来摆摆龙门阵。大家坐的坐，站的站，说的说，笑的笑，母亲换茶掺水添瓜子，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哈哈儿比一个哈哈儿打得响亮，夹杂着阵阵说笑声，弥漫着这个有些陈旧而又十分干净的小院。
等大家先后告别离开，母亲开始把丰盛的年夜饭端上了桌，新初连忙跑到厨房拿了碗筷按人头摆好，总算是帮上了忙。看着一家人吃得香喷喷的，母亲又想起了八二年那个拍全家福的春节，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嘴里喃喃地说道：“要是新鸿和明娃子在就好了！”
吃完饭，母亲说：“你们把电视机打开看春晚，我把灶屋头收拾好了就过来。”
就有成成吵着要压岁钱，大人们都笑了。
等母亲忙完坐下，新初这才掏出三张崭新的百元钞说：“妈，我今年参加工作了，也没给您买什么东西，给您和爸爸、幺爸一人一百，算是个心意。”
王道渠假意推辞了一番，还是接了过去，母亲接过钱，拿了一百塞给王道庆，说：“你也没别辛苦，大侄子还是记得到你。”
新初笑着回答：“那是必须的，我幺爸的好，一辈子也忘不了。”
新雁也把早已准备好的钱分别给了三位老人。
趁母亲到厨房烧水，新初又跟了过去，悄悄塞给母亲两百块钱，说：“妈您拿起先用到起，这个就不要让爸爸晓得了。”
母亲心里像是被这开水壶熨烫了一遍，暖乎乎的，看着长大的大儿子，似乎过去的一切艰难困苦与辛酸委屈都化作过眼云烟。
凌晨十二点在欢乐祥和的春晚中如期而至，新初将那一大饼鞭炮准时点燃，整个村庄同时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母亲饱含幸福的泪花，她似乎已经看到新的美好的一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朝她满面春风地走来。
第二天一大早新初点燃了那饼“开门炮”，母亲早把汤圆煮好，就先问新初吃几个。新初说六个吧，母亲就说六个好六六大顺。又问新雁，新雁说吃四个就够了，母亲又说四个好四季发财。成成就喊道我要吃三个，母亲又笑着说我外孙吃三个好，三阳开泰是个好兆头啊。
等大家都舀齐了，母亲就说：“有个汤圆包了硬币的，哪个吃到了运气最好。”
新雁早就识破了母亲的把戏，就故意说道：“我要吃新初那碗。”
母亲忙接过话来：“新初那一碗是六个，你吃得完啦？”
新雁笑着说道：“放心嘛，妈，我不得跟弟弟两个抢，你哪一年都把有硬币的那个汤圆用红糖做了记号，每一年都舀到新初的碗里，我们早就晓得了，我就不明白了，妈，您啷哎不可以多包几个硬币，让我们一人吃到一个呢？”
母亲笑道：“就你最聪明，这是祖上传来的，我啷哎晓得呢？”
吃完汤圆，幺爸就忙着去拿鞭炮和草纸，新初提着香蜡，又折回灶屋找打火机。母亲笑着说：“莫找了，你爸爸还有你幺爸抽烟有打火机。”一家人就跟了出来。
母亲走在后面就朝王道庆喊道：“往后面坡上走，先去给你那妈烧了再到下面去给你爹烧。”
除了婆婆爷爷、大婆婆大爷爷和两个祖祖，其他坟头母亲指着认了好多年，新初还是没弄清楚。母亲说，你祖辈都是王家祠堂的族长，到了你祖祖那一辈已开始走下坡路，特别是你爷爷抽上了大烟，把坝上的几十亩大田卖完了，只剩下沙湾的几个高帮田关不了水，王家从此没落。幺爸就说：“幸好把好田好地卖了，要不然我们屋头的被斗得还要造孽些。”
这些大人们讲的过去的故事，新初听了也就听了，没有他们心中的那些感慨，十八个坟头里面的人，只有婆婆他见过，所以磕头时眼里还一热一热的。父亲被抓后，母亲和大姐经常在外忙活，新初放学回家后总要帮着做饭，他用瓢把缸底里的尘尘儿都舀干净了也舀不起来水。隔壁二爸家的水是不敢去舀的，新初就端着瓷盆越过二爸家门口去婆婆那里舀水，经常舀得婆婆做饭的水也不够，就举起拐杖、踮着小脚边骂边撵，吓得新初把盆里的水跑洒了大半。
过路上下的就笑着说：“王老姆儿，莫打哟，这个是您的亲孙孙多嘛！”
婆婆也没好话，就说：“我竹子都靠不到还靠笋子？”
从此新初对婆婆再没有好感，直到婆婆去世那年，看到新初又来舀水，就喊道：“孙儿，进来拿冰糖吃。”新初将信将疑地走进婆婆的里屋，把手伸进玻璃瓶拿了一块放在嘴里，确实比白糖甜多了。婆婆常年哮喘，父亲从三江买回冰糖给婆婆，说吃了化痰，从那以后，婆婆就再也没有断过冰糖。
新初吃了一块，不好意思再要，婆婆就说：“孙儿，你把吊起的腊肉拿去煮了吃，吃了好好读书，长大了莫学你爸爸。”说完便咽了气。新初吓得大哭，忙着去喊田里正在扯秧苗的母亲和幺爸。
婆婆出山那天，按风俗老大要披麻戴孝，新初的父亲不在，好强的母亲坚持新初来代替，说是要把王家的志立起来，绝不能让外人笑话。新初还不明白其中的深刻含义，端着婆婆的棂牌走在前面，在母亲的指引下，把婆婆送上了山。每次烧香的时候，新初都要去摸一摸婆婆坟头上的那个小石块，仿佛就摸到了婆婆临走前给他吃的那块冰糖，甜甜的，一点也不冷。
烧香完毕，大家都争着去树上扯一根柏桠，说是“空手出门，抱财回家”，扯的柏桠越大表明新的一年挣的钱也就越多，树上那根又粗大又茂盛的柏桠，二姐新雁这回是真的不想留给弟弟，但个子矮了点，几次跳着尝试想扯也没扯下来。新初在家里个子最高，扯下来后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回了家，母亲看了满脸笑容。
吃完午饭，二姐和爸爸到上湾打麻将去了，幺爸也蹲在地上与人打扑克，新初牵着成成去了乡中心校。操场的篮球架已换成了铁架子，却不见有人打球。一旁水泥做的乒乓球台也换成了不锈钢的，围满了人，不时发出叫好声。学校大门紧闭，朝里面看过去，教室空荡荡的，室外满地黄叶，花台的刺玫瑰开始吐露新芽，叫人感觉到一丝生气。
回来路过乡上的电影院，里面传出打打杀杀的声响，看来还是放的武打片，在农村先是战争片，后是武打片，要么有特别好看的片子，要么春节放一下，否则是卖不出去票的。说是电影院，也不过是当年公社开会的大礼堂。站在门口，新初待了很久，他想起了当年读初三那年的情景。
那天放学，新初也是站在学校侧边的黄葛树下发呆，就有同学张忆走过来说：“新初，看电影去不去？”
新初摸了摸裤兜，也没钱，就说：“不去，你去看嘛！”
张忆似乎早已看出了新初的心思，说：“走，一起去看，我这儿有一块钱。”
新初就远远地跟着张忆去了电影院，一路上东张西望，生怕有人看见。那是新初第一次拿票去公社看电影，平时都是跟着大人们挤到门口，收票的一看是王道渠的儿子，也不问票就放了进去。那也是新初第一次跟女同学一起去看电影，而且还是张老师的妹妹，他生怕被张老师发现，一直坐立不安。还好电影十分好看，他一会儿就进入了状态，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直到电影结束，影院亮起了灯光，他正要站起来往外走，就看到张老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还好张老师向他笑着点了点头，没有一丝恶意。
新初还清楚地记得电影名叫《木棉袈裟》，那首主题曲《何必当初相识》，新初就听那一遍就唱会了，歌词至今记得。
晚饭后，新初陪着母亲烤火摆“龙门阵”，说明天就初二开始走人户了，自己要去祥兴乡看小融去。母亲有些不舍，但儿子是去看自己未来的媳妇呢，也不再挽留，就细声细气地说了句：“你去嘛，早点把婚结了，小融就可以在我们家过年，那就更闹热了。”
新初就说：“就怕把妈累倒了。”
母亲笑着说：“你们回来了，妈再累都高兴！”
初二早晨，一家人吃了香喷喷的海带猪蹄面，新初就乘坐河东到三江的客车，去祥兴乡找小融了，新雁又跑到河西乡找同学玩，王道渠去了上湾继续打麻将，王道庆蹲在地上与湾里几个一起打“甩二”，屋子里一下又只剩下新初母亲独自一人，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她又开始想起回郭各庄过年的大女儿新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