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几颗蔚蓝的流星于方浠划破天际,带着数条弧线渐渐消散在远方。
几年前。
一年级的教室内。
老师在讲课,最后排一位小屁孩把橡皮抠成小块,放在指尖弹来弹去。
橡皮块不小心弹进了前桌的后领里,小屁孩就赶紧装作写字的模样,待前桌收回头他才捂嘴偷笑。
“好了,我发张计算题大家试一试。”
老师在讲台说,她将一叠纸张分为五个部分,依次放到第一排的五张课桌,孩子们将其往后传。
纸张上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是三四道个位数的加减法。
小屁孩拿到题后挠着脑袋,他去瞟同桌的答案,看到答案之后,还机智地捏笔假装思考了几分钟。
几分钟后他才刷刷填上记住的数,这时候下课的铃声响起,收完试题纸后小孩们滑溜聚一起,掏出脏兮兮的纸牌,仿佛要展开一场旷世大战。
这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用纸叠成牌放在地面,谁的牌能将这张纸牌打翻,就可以名正言顺赢走该牌。
通常来讲越脏的牌,越说明其久经沙场有着赫赫战绩,寻常的牌越是难以打翻。
走廊里已有了好几波小孩,展开一场事关男人女人的尊严逐鹿。
小屁孩明显是其中的强者,他蹲着捏住一叠叠战利品纸牌,向闹哄哄围上来的小伙伴们传授经验。
“呦,好好看好好学!”
小屁孩炫耀地摆出进攻姿势,他迅猛地甩手丢出一张纸牌,啪,伴随着地面另一张纸牌翻过去。
仿佛是两名剑客在决斗,一名以犀利的角度出剑,直接将另一名剑客的防御破开。
“哦买噶!我的牌王!!”
对手抱头跪地,心都在滴血。
小屁孩则收走了那张牌王,丝毫没有情面可讲,倘若这时候对手耍起无赖,必定会引起众怒群起而攻之,喂,你忘记一名优秀牌手的品德了吗!
小屁孩将牌王卡进五指,他手里那叠战利品纸牌新增厚度,它们不像是纸牌,而像是闪耀的勋章。
亦或是牛仔别在弹带的子弹。
“出牌时一定不要只出力,要有技巧,比如对准牌边缘打,有股往上的力,一带就翻过去了。”
小屁孩蹲下屁股都露出来,他灰头土脸眼睛发亮,像是抗战时期的小指挥官,身经百战,正在指点江山侃侃而谈。
“至于咋防御别人攻击,牌夹书里,书再放屁股底下,用力给它压平压薄。”
“但切记不是越薄越好,太薄太轻的话打旁边风一吹就翻了,要结合武器的材料还有自己的经验。”
小屁孩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似是在介绍摔跤相关的高超技巧。
“哇哇哇!!”
同龄的小孩们一齐发出惊呼声,小屁孩万众瞩目,嘴角不自觉咧起。
“诶呀孙老师,你又是优秀教师啊,请问你怎么让学生表现这么良好的?”
“哦,我也不太清楚,真的,运气好分到了听话的班级呗。”
旁边的办公室里几名老师们在交谈。
这时,于老师迈着风火轮的脚步,捏着书本大步流星从办公室走出,一出门她就见到叽叽喳喳的小孩们。
“玩什么玩,我天天课那么多,还要死累死累看你们这群彪子得瑟!我心烦啊!我很心烦啊!”
她挥舞着课本,就像是火炮似的,猛烈追着打过来,伴随着阵阵嘘声,走廊里小孩们拍拍屁股一哄作鸟兽散。
于老师不仅教一年级,她也教初三,因为这所学校的小学与初中连一起。
听说这样工资会多。
于老师一进教室就将书甩在讲台,她叉腰三角眼吊起来,薄嘴唇张合,那声音就像破锣被狠狠敲了一几下。
“那谁啊,书是能压在屁股底的吗!高大上的知识怎么可以被这样侮辱,你不尊重知识成绩能好到哪去!”
“还有你,红领巾哪去了,那可是国旗的一角,先辈们用鲜血染成的鲜红色,你不戴简直罪大恶极!”
周围的空气凉飕飕的,似乎被这尖锐的话语割出道道小口,小孩们面面相觑。
看到有小孩哭起来,于老师就满意地啧了口水润着嗓,立威似的又好久阴着瘦脸。
“我跟你们讲,今天我在初三时,有两个人一路打听着去办公室,穿着不知道从哪来的制服!”
“他们是初三毕业一年的学生,和其他老师说话时我才知道,他们穿的是个不知名学校的衣服。”
于老师顿了顿眼底嫌弃,她手中的水杯里灌的是柠檬水,也就五六块的便宜货。
咦,便宜人才会送便宜货!
“听说以后就保送进火车当服务员,大家瞧瞧看,这年头除了保送生,连服务员都可以保送了啊……”
于老师使劲儿喝着柠檬水,她插腰扫视一个个茫然的小孩,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深刻的人生哲理。
“我给你们说呦,那俩人以前的成绩都差到家了,竟然还有脸回来,打着看望的名义谁知道想做啥!”
“我当时都不想认他们,丢人啊!你们知不道丢人怎么写!!”
于老师嘴角一撇拿起粉笔来,捏着兰花指在黑板重重刻下两个字,那是松散的歪歪扭扭的“丢人”的大字。
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格外刺耳。
“你们天天玩这么开心,要我说以后只能混吃等死啊!”
“唉,我儿子比你们懂事儿多了,幼儿园就有三四门辅导班,现在都高中了还没有自己的手机,每天学习学到一点两点,而且都不会喊一句累!”
“也对,你们达不到那种思想高度,毕竟人生可以重来,高考只有一次。”
于老师讲到自己儿子时,仿佛她就是至高无上的女王似的,统治着无知的家伙,诉说着她先进的治国理念,可无知的家伙只有无知的脑瓜!
无知的脑瓜哪能想明白她的先见,一双双眼睛里,尽溢出可笑与愚蠢。
整个班级很寂静,事实上于老师进来后无一人敢说话,小孩儿们规规矩矩坐好,观看讲台中央女王高贵的表演。
“你们都是个啥眼神,多说无益,不给你们点教训尝尝,永远不知悔改!”
于老师晃着瘦伶伶的身子,她几步跨到课桌最前面,那刀般犀利的三角眼一瞪,扯着尖嗓子就喊开。
每个字如子弹般快速飞射而出,打在这些身经百战的牌手的脸蛋。
“你,把牌给我!”于老师挑选猎物。
第一位猎物明显是位软趴菜,他颤巍巍递上去几叠牌,然后小脑袋埋双臂里痛哭。
周围的牌手明显慌了手脚,他们在用眼神交流:大家要团结,谁都不要放弃身为一位牌手的尊严!
但现实往往异常残酷,附近的牌手全都屈服于老师的淫威,抽噎声断断续续。
“咦——真是脏死了!”
“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恶心了啊!”
于老师用指甲捏着一张张纸牌,她恨不得把鼻子都整个塞住。
纸牌被尖指甲掐住脖前肉,装进黑的没有光彩的塑料袋,那象征荣誉的徽章,就那么掉进怪物的漆黑大嘴。
“你你你你你,还有你!别藏啊,我时刻在盯着你们!”
黑的塑料袋就逐渐鼓了起来,于老师已经走到了后排的差生区。
她的身后战况一片惨烈,所有小指挥官们都黯然神伤,承受力差的眼圈红红的,隐约有对亲兵们的哀悼。
“不给,这是勇士的荣耀!”
听到这救赎般的声音,所有小孩都齐刷刷抬起脑袋,天啊,竟然真的有位勇士敢站起来反抗!
那是个肉乎乎的小胖墩,他此时就是所有人的大英雄,他注定要舍生取义。
“我叫你勇士,我叫你荣耀!翅膀变硬了就不知道自己谁了是不!!”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英雄迎接着于老师的狂轰滥炸,只见于老师抢过来桌洞里的牌,当着全班人的面气急败坏撕了个干净。
热血四溅,有滚烫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而纸牌的尸体则丢进了黑塑料袋,于老师气喘吁吁,竟有人敢忤逆她,她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你,Get out……!”
于老师阴沉着脸朝门外指了指,但小胖墩依旧站桌前没什么反应。
“没文化,我叫你滚出去!”
“啧啧,像你们这么大的年龄,我儿子早就会背一千个方浠单词了,不好好找找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在至晓,虽说各国间隔绝很严重,但近代以来政府就开始施行外语学习,尤其是方浠语列为必学项目。
“告诉俺娘,俺不是孬种!”小胖墩举臂高呼了句就跑到了门外。
“切。”
于老师翻看每个人的桌洞,搞乱之后就火速离开,她确保没收完所有的纸牌后,提着塑料袋走进办公室,手腕一扭就丢进办公室后面的大纸箱。
“也不知道收破烂的老头要不要!”囔了句她重新走回教室内。
最后一排。
小屁孩左右环顾了圈很庆幸,他坐在墙边总是把纸牌藏进窗缝里,这也因此让他躲过了一劫。
他掐着点计算,还有二十分钟下课。
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于老师也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讲课,小屁孩明显听不进去。
他注意到大家心情都很低落,想着下课就把自己的牌送大家,齐心协力躲过于老太婆的下次搜查。
估摸着应该过了十分钟吧。
小屁孩实在是屁股难受,他扭来扭去浑身劲儿不知往哪使,但离下课还有段距离。
而且于老太婆最喜欢拖堂,她会说都是因为你们我才浪费了时间,必须要把这些时间全补回来。
小屁孩缩了缩身子,确保前桌完完全全挡住了于老太婆,然后他脑袋探进桌洞,拿出了个透明盒。
他捡起前面不远的粉笔,那是刚才于老太婆丢的,他把这粉笔塞进透明盒内。
整个透明盒内装满了白粉笔,还用铅笔头鼓捣得稀碎,因为加了水,所以里面的粉沫还像泥。
小屁孩偷偷摸摸的,用尺子沾了点盒里面的白粉笔泥,仔细涂在旁边的墙壁,墙壁的凹痕瞬间就被抹平。
那盒粉笔泥,就跟白漆似的。
因为他经常这样打发时间,而且全神贯注乐此不疲,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
——刷子黎。
过了几分钟小粉刷匠突然感觉教室是不是安静了,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下一秒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所有小孩的目光中,于老师瞪着眼珠快步走下讲台,风般来到小屁孩课桌前。
小屁孩缓缓抬起脑袋,两人对视,他作案工具还没藏起来,此时完完全全暴露在于老师眼底。
于老师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几乎戳到小屁孩的脸蛋上,她嘴里像连珠炮似的嚷道:“哟呵!”
“来来大家看过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居然有人喜欢刷墙!”
于老师讥笑,她的口水沫四溅,小屁孩不可避免地站了起来,他被于老太婆命令到走廊外刷墙。
“还干愣着做什么,拿着你的垃圾,快点去啊!”于老师又指向后门外。
去就去呗。
小屁孩廖小黎在心里嘀咕着什么,他早就免疫了各种攻击,晃晃身子就听话地拿着工具出去了。
正好可以少听十分钟的课,不亏不亏。
于是廖小黎走到外面,在小胖墩旁边摇摇晃晃停下来,他拿尺子开始补墙,还是那般全神贯注乐此不疲。
“啧,一辈子当刷墙的吧你!”于老师声音故意喊得很大。
“等一下老师我要举报,他刚才把纸牌藏在了这儿。”
“你!”
廖小黎的难以置信中,前桌小眼镜举起手站起来说,他一脸乖巧与学生气,还推开窗指给于老师看。
“嗯很好小子你很诚实,不错不错,下课来我办公室,老师奖励你颗糖吃。”
于老师顿时眉开眼笑,她温柔抚摸着小眼镜的脑袋说,小眼镜神气瞥向门外,门外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廖小黎与小胖墩在风中凌乱,他们默默对视了眼,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个笑话。
“哼,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廖小黎看了眼小眼镜很大度地表示,他感觉自己注定是动画片里的主角。
而小眼镜就是反派的走狗,主角才不会跟一只走狗计较呢。
“嗯…走狗都是配角。”廖小黎低声嘟囔。
“这么说你以为你是主角吗!”于老师正将窗缝里的纸牌撕烂,她听到这句话发出了很尖锐的叫喊。
“就你,一天天别做白日梦了啊,总不会幻想自己要拯救世界吧!”
于老师毫不在意泼着冷水,她将碎纸牌丢在地面,“哪怕这个世界即将要毁灭,也轮不到你来拯救!”
“哈哈!”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音,班级里很多学生都开始笑,阵阵嘲笑声传到门外。
小眼镜则很有眼力劲,他赶紧去墙角拿来扫把与扫帚,乖巧将地面的碎纸牌扫走。
主角也不会跟一群走狗计较,不管这一群的数量是十个还是百个,廖小黎我行我素继续刷墙玩。
旁边小胖墩则蹲下来捂着耳朵,但嘲笑声还没消失甚至更清晰,他感觉很多人在用恶意的目光打量他。
“你没事吧。”廖小黎也蹲下身来安慰。
“你不要跟我说话,都是因为玩你先玩的破纸牌游戏,他们才会笑话我的!”
小胖墩哭唧唧地大喊着。
“我……”
廖小黎张张嘴,他心里面闷闷的,哪怕方才被嘲笑也不曾这么闷过。
“安静,我说个事儿!”
班主任这时从办公室走进教室,她扫了眼廖小黎两人也没说什么,而是带着澜海的口音对同学们说。
“大家出去排练,再好好准备准备,就快六一了,一定要为家长表演好。”
“也一定要展示出我们学校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