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无光。
只有船艉的舱中,透出一点忽闪忽灭的烛火,映着漆黑的甲板上,数个挤挤挨挨的黑影。
还有密密的低语声:
“可怜的娃,你们倒是去劝他一劝啊……”
“劝个屁,我还想多听一会儿呐!”
“就是,这年纪不小的小白脸,平日里不食烟火的,难得真情流露,就让他多流一会……”
“把身子哭坏了,这可咋办?”
“你们差不多点啊,看热闹就算了,还寒碜人家!”
“谁寒碜他了,就是看他平日人五人六的,让人拳头发痒而已。”
“干嘛呢?”甄鑫怒斥道。
“哎,甄公子啊,大半夜的你不睡觉,亲自过来了?”说话的,是比小六更加玉树临风的岳家公子岳载。
贺威顺利组建了骑兵,心痒难耐的小六与岳载同时申请加入骑兵,并光荣地成为贺胜手下的两个骑兵连长。
这倒也罢了,与小六混了一段时间,这位初出茅庐的纯洁小公子,显然已经被小六给带歪了。
大战之前不休息,却趴在船上听八卦?
甄鑫冷眼扫过,黑暗之中,却没人收到他的愤怒。
船艉小舱之外,还蹲着两人。
一个是李大,另一个是来自吐蕃的小喇嘛。
看着负手而来的甄鑫,李大幽怨地让出位置。甄鑫推门而入。
舱内,一床,一几,一个跪趴在地、屁股朝天的李显李邦宁。
全身抖若筛糠,嘴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哀嚎。
声音已经嘶哑,如丧考妣。
感觉到甄鑫的到来,李显的哭声终于渐弱,但依然保持着这个令人讨厌的姿势,肩膀不住地抖动。
甄鑫小心地绕过李显,努力避免着踹到他的翘臀,两眼看向摊平于案几之上的一幅血书。
血书上有两行字,隐隐似乎有腥味传出。只是不知道这是用人血写的,还是某种畜牲之血。
“此生再不入故土,你我恩怨两消,好自为之,勿念。”
受甄鑫的委托以及李显的哀求,乌坚巴让人往吐蕃送信,找到已在萨迦寺出家的赵显。
这世间,已无宋恭帝,也无瀛国公,却多了一个归皈萨迦派佛祖的年轻小喇嘛,法号“合尊”!
甄鑫寻访赵显,自然不是为了寻机将其迎回江南,给自己当“爹”。只是看着李显整日对着西边长吁短叹,怕他把自己搞成深度抑郁症患者,只能让乌坚巴把他的那份思念送去遥远的吐蕃。
但是,事情显然跟甄鑫想的有些不一样。
这俩,似乎存在着不为他人所知的爱恨情仇?
甄鑫坐在床沿,抖开袍子,遮住自己翘起的二郎腿,安慰道:“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李显打了个寒颤,将身子挪开两寸,团坐而起,以袖掩面。
甄鑫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李显,说道:“这是二娘的帕子,擦擦吧……”
二娘的帕子?
李显接过帕子,一手举袖掩住甄鑫的视线,一手在脸上细细擦拭。
甄鑫撇了撇嘴,朝外喊道:“弄点水来,擦脸的!”
片刻后,李大推开舱门,塞入一脸盆温水。
“好了,我不看了。赶紧的!”
虽然听出甄鑫的不耐烦,李显依然有条不紊地漂着帕子,将脸上与脖子的每个角落都抹干净。
掉了粉的脸上,愈显苍白。
“说说?”
李显张开嘴,却未语凝噎,眼泪又竦竦地往下掉。
“哎,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噢,你不算男人。那没事了,继续哭吧。”
李显大怒,睁着婆娑的泪眼,一副准备咬死甄鑫模样。
却终于又悲伤起来,双肩一抖一抖地抽泣。
看得甄鑫不由地想将他卷起,直接扔入湖里。
“主子……”
主子?嗯,好像没毛病,他是应该称赵显为“主子”。
“主子当年,被迫前往吐蕃时,我想跟去,却被他拒绝……呜呜……”
“要不,你再哭会?”
李显摇摇头,曲起食指顶着手帕堵住眼角,呜呜咽咽地说着:“我知道,他是因为怀疑我,怀疑我对他不忠。可是我……我,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啊……”
在李显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甄鑫终算大概明白了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临安降时,年方十三的李邦宁陪着不过五岁的恭帝赵显,被押往大都。
赵显从幼年到少年的十年时间中,全是李邦宁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地陪伴。两人名为主仆,却情同手足。
也正因为有李邦宁的陪伴,赵显才熬过那懵懂无知的艰难岁月。
赵显被赶往上都后,也许是因为生活环境愈加困苦,也许是因为被迫削发为僧,两人之间开始有了隔阂。
按李显的说法,是因为主子对他有了“猜忌”。怀疑他已经投靠忽必烈,并奉命监视赵显的一举一动。
三年前,赵显又被迫从上都前往吐蕃。李显想跟着,可是任凭他如何跪求哀告,却依然被冷冷拒绝。
分别前,李显曾对赵显发誓,此生定助他回到中土。
但是赵显给他的答复,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如相忘于江湖……这话让甄鑫伤感了足足三秒钟。
“你干啥坏事了,让你家主子开始不相信你?”甄鑫问道。
也许是因为大哭一场之后,将许多年的痛苦与忧伤彻底发泄出去。也许是因为痛哭时有人在边上陪着,还愿意跟自己说话。李显的心情,总算缓和了许多。
“主子在大都,虽然受封瀛国公,但谁都知道这国公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又无人愿意为他说话,也没人能护着他。长此以往,性命必定不保。
能帮他的,只有我……”
“所以,你当了二五仔?”
李显怒视甄鑫,甄鑫赶紧掩住嘴唇,含糊说道:“我不打岔,你继续。”
“我没有背叛他,从来都没有!”
“我要帮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得拥有权力,属于自己的权力。而想要有权力,就必须有功劳!
可是我一个亡国的内监,连上战场谋取军功的资格都没有,又凭什么立功?”
所以,只能当二五仔?甄鑫腹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