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混乱四起,将目光逐渐探下,来到城中央的九龙壁。
四条由城门通往中心的大道上,有一队队骑兵疾驰的风声掠过,随后是厮杀,怒吼,刀剑碰撞的声音传来。
九龙壁下一处隐蔽的角落,姜卿低头见抓着帘布的手上流出了血。
他们这一骑是不久前在这里藏下,从黎明等到天亮,姜卿想着他们找不到孙文后城中追兵就会停歇下去,可等了这么久。却是听见越来越大。
现在见如此,她也是一点就透,知道蔡叔叔很可能已经与那些满人起冲突了...可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姜卿想着,过了一阵后,终于感觉身后的抓着她的力道小了很多,于是转头道:“喂,你还行不行...让我回去.......”
“你还想回去?”祁京耸着眼,又问了她一遍。
这句话莫名其妙,姜家本来就扎根在大同,如今是她被细作劫走了,他这般说,像是不会放人一样...
“为什么不能回去?蔡叔叔会来,到时候你跑不掉......”
“第一时间没追过来,那就是不会来了。”祁京道:“若让我猜,他们已经是与城中的满人起冲突了,再者,你家之所以在棋盘街布置那么多人手,顶着这么大的风险,应该是想将你送出去,然后在准备起事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头上已是冒出了冷汗。
姜卿低头看了看,此时,流出的血液发黑,她感觉到孙文抓着自己的力道已近乎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的?”
祁京低头闷哼一声,道:“从昨晚到今早,呼喊声这么大,要捉我用不着这多人,你恐怕没注意,刚刚跑过去的绿营骑兵,头上没有辫子......”
“你是说父亲已经...不对...你在骗我......”
姜卿心里其实明白这些,但不愿意承认祁京说的对。
因为她早在总兵府西苑就偷偷听过了蔡封与方仁的谈话,知道父亲很可能已经在准备了,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可以出去试试。”祁京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遇见你家的人,然后将你带走,但这里是城中央,清军居多,乱兵之中......”
“那要让我跟你在等吗?”姜卿打断他的话,道:“你是想骗我待在这里,好让有追兵来时手里有人质,因为你知道自己受了伤跑不掉对不对?”
“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接头人已经进了总兵府,我要做的事也做完了。”
祁京道:“马就拴在后面巷子里…你若想走,我教你一个办法,马侧布包上有一套清军的军服,你穿出去,清军往哪冲,你就往哪跟着走,总会找到你家的侍卫。”
“那你呢?你不走吗?”
祁京摇头道:“我不是逃不掉,而是在这等人,你也不一定能回去。”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逃,我是要回家。”
“嗯,随你怎么想。”
说着,祁京已放开了抓着帘布的手,就这么看着她转身去了巷子里。
姜卿将马牵出来,头盔下那双杏眼又看了看靠在墙边神情平静的祁京,随后深吸一口气,跨上马,冲了出去。
她一路都跟在清军队伍的最末端,顺着记忆中的路想走回去,发现城中确是乱成一团了。
然后,到达冲锋的地点时,她发现自己被骗了。
~~
“为什么他们也是在逃?”
祁京睁开眼,发现姜卿已气喘吁吁的站在面前,眼中满是疑惑。
“你说他们是要去追总兵府的人的,为什么这些人却是在城中奔逃?”
“那就说明你家已经成功了。”祁京漫不尽心道:“而且,昨晚我们来时城中就已大乱,一晚上的时间,足够做完很多事,既是如此,你可以直接回府了,怎么还回来?”
姜卿一愣,她当时已是气呼呼的,下意识的想要回来质问他......
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根本不知道总兵府在哪...在这些年清军嗜杀的氛围中,她已是很多年没出来过了......
“你又骗我。”
“我放你走,还教你怎么回去,你却怪我?难不成真我要这个满城通缉的细作送你回去?”
祁京看着她缓缓说道,似乎是明白了她不识路。
“才不要你送。”姜卿被他看着,有些恼羞成怒,气呼呼道:“把你身上的地图给我...我自己回去。”
“丢了。”
“你!”
“看一眼就记住的,你从小生活在大同却连怎么回家都不知道吗?”
祁京平静道:“那就等着,你不是说过城中的清军已在逃命了?事情既成,整个大同都是你家的地盘,早晚会找过来。”
......
“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家起事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南边的细作,而是因为不满清廷的嗜杀。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也就是说,即使没有你们,没有南边的明廷,我们也会反抗。
若要说什么对前朝的忠义,你们南边朝廷才是最不堪的。北京的崇祯皇上死后,明明在南京弘光朝还有能平定天下的实力,然后呢,清军一下江南,有多少人去当了汉奸?更甚之近庭的亲卫还将皇帝绑了送给清军,到现在却还反过来指责大同的众位叔叔伯伯两面三刀,不敢起事?”
姜卿将马又栓回了巷子,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头盔,露出秀发看了祁京一眼,见他在听,不由又继续说起来。
“你们手下有多少士兵?又退回南蛮多久了?前些年的剿贼昭文传到北方,洋洋洒洒千言要恢复前朝天下,再看如今只有你们这几人入北方,便知谁才是最不堪的那个。胆小。再说招降李成栋之事,说是发现了他对明朝的忠义,可明眼人谁不知道是你们打不过他,才挑起了他与佟养甲的内部矛盾。小人之策。
是,大同的这些兵力是不可能去抗衡清军,但这一切终究是你们遗弃了我们,整个山西,大同,是我们在清军的残暴下为汉人偷生,哪怕像你说的,如今如你们所愿起事了,也绝不是你们的功劳,是我们山西的汉人在反抗。”
她说到这里,再次看向祁京,道:“所以你听到了吗?不是你厉害,去见了我爹一面就能让大同起事,也不是南边的朝廷厉害,单单只有几封奏疏就能让北方造反,而是只有我们才是真正在为汉人反抗......”
“为什么莫名其妙与我说这些?”祁京淡淡道:“是想证明你一个连路都找不到的小姑娘,却能知道天下大事?”
他心想自己黄埔九期步兵科前三毕业,经调查科长,统计处长,军情处长,而立之年的陆军上校,过来在这还不是被人追的整日逃命,证明过什么?
姜卿像是又被他噎住。
证明?她是为了证明吗?
她说一遍又一遍的这些,还不是因为...怕人某些人看低他们,投了清廷又造反,以为他们是反复无常,无君无臣之辈。
“那...那你这么厉害,还不是在城中被人撵着跑,你还中箭了。”
“嗯,大意了,没有摆正态度,这里的人也很厉害。”
“所以你沦落到只能来劫持小女子,真丢脸。”
“形势所迫,为达目的,我可以用任何手段。”
“你一直都是这么...这么冷血吗?就想过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姜卿问道:“这么替南边卖命,什么都不顾了吗?”
祁京道:“我没有给谁卖命,北上大同只是其中一环,自然也有我以前的一些个人想法,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什么是革命?”
“对你,很难解释,你只需知道其中有一条是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哦,那我们有共同的志向。”
姜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先前的长篇大论到了这里,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她与祁京靠在隐蔽的墙边,低下头,看了看前面这个细作手臂流出的黑血,最后只有一句。
“你不想活下去吗?”
“想,不然我现在在做什么?”
“哼。”
姜卿从身上拿出适才祁京绑住她的帘布,按住他的伤口,缠了上去。
她并未意识到这动作已不像被劫持的人,见祁京转过头,又瞪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那之后呢?你说大同只是其中一环,之后你要去哪?”
“京城,那边还有件差事。”
“哦。”
姜卿应了一句,替他仔细绑好帘布,道:“到时候,你要出不了城,就来找我......”
......
两人在巷子里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周围的呼喊声停了下来。
姜卿脸上显然有些喜色,伸手拍了拍他,道:“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走吧。”祁京转头向外面看了看,道:“我送你回去。”
“你不是要在这等人吗?”姜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希冀,道:“你给我指路就行了,我自己回去。”
“你爹送了我一把剑,我送她女儿回去,很公平。”
姜卿一听,当即又是有些不高兴,道:“我自己走。”
祁京却不依她,他自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于是转身又将马匹牵过来,并拿起头盔,朝她头上一盖。
“你做什么?”
“防暗箭。”
祁京手抬起,见头盔很大,戴在这个小姑娘的头上有些摇晃,目光落在她漂亮的脸上,又想了想,将收回的那把匕首还给了她。
两人骑马走上了寂静的街道。
转过九龙壁。
正集结在这里的人转眼看过来,与他们对视一眼。
双方都愣了一下。
再低眼一看,这一骑下还挂着一颗头颅...楼亲......
突然,几声大吼震荡而开,满语,汉语纷纷嘶吼而起,头盔下的脸上布满愤怒......
“孙文!”
“杀了他们!”
“走!是满人!”
“杀了他们!小贝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