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萧清瑶自己去了朝花节,好多年没逛过夜市了,想重温一下这人间烟火气,免得以后……没什么机会。
萧清瑶是那种要么不想不做,既然想了做了就会很专注做某事的人。
她在人挤人的街道上揣着手,逛的津津有味,好吃的、好玩的,买来尝几口,玩两下。
吃吃逛逛停停,眼花缭乱的看多了,眼睛有点酸,就那么很随意的往天上的月亮星星一扫,却发现离她不远处三四层高的一座钟楼上,有两道黑影快速闪过,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人一高的大钟后面。
钟楼外圈的墙壁上甚至还有圣上专门调派维持秩序的四个禁卫军。
萧清瑶回头看向燕一,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将手中的小吃小玩意儿递给燕三,自己则从热闹的人群中退了出去。
人声鼎沸,花团簇锦,大街的中央处有喷火的把式,单口火、连火、翻身火,叫好打赏声掩盖三长两短的啸叫声。
萧清瑶却对这个啸叫声格外熟悉,因为这不确定的突变,她早已避开人流退至旁边空无一人的街巷中,几乎在啸叫声响起的瞬间,燕二从高墙跃下,靠近她身边。
“街区外围被埋了火油,数目不详。”
“人呢?”
“抓住一个,却咬碎嘴里的剧毒,当场毙命。”
“能在京城有这么大的动作埋火油却人不知鬼不觉,左右领军卫恐怕脱不了干系。先搬救兵,去王府禀明情况,派人通知禁卫军首领,调半数人沿街外围巡查火油的埋点,看到可疑的人,即刻羁押,剩下的半数人换岗至制高点原地驻守。你们分散开,与他们打配合,在主街寻找可疑的人,不要惊动百姓,先想办法拖走再说。”
“是,可若如此,您身边……”燕二话还没说完,就见萧清瑶侧目望向他,什么也没说,细长的凤目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燕二没敢再开口,转身跃上墙头,按照萧清瑶的吩咐做事。
支援的人来得很快,几乎是燕二刚离开半柱香不到,却不是王府的人,而是京兆少尹左思琦,他甚至还带了两队防隅军。
见到站在暗巷的她也没觉得奇怪,与她快速对完计划后,即刻离开布防支援去了。
处处透着古怪,萧清瑶却没说什么,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各方消息。
而等消息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陆翊,就在萧清瑶身处暗巷的斜对面,望月楼二楼东头最角落的房间中,虚掩的窗户,正好能将萧清瑶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公子,抓到了,已卸掉下巴,扔到马车上。”卫锋推门进来,低声向陆翊汇报。
“其他事如何了?”
卫锋又将萧清瑶的计划、吩咐以及左思琦到了以后的情况快速复述了一遍。
陆翊却沉吟不语。
“公子?”
“将马车的人扔出去,给她的人。”
卫锋没问这个“她”是谁,却心领神会的转身离去。
卫羽从震惊中回神,想到前段时间收到的密报,忍不住咕哝了两句,“看来,陵山一役,坑杀了东夷过半蛮夷人,果真是她?”有点不可思议,可又觉得……正常?这感觉很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能是她站在暗巷中静静揣着手如闲庭漫步的样子,像极了能做出这些事的人?
今日事发这么突然,他们刚发现的时候,这姑娘已经退到暗处,冷静的发号施令了。
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虽然有瑕疵,可紧急时刻还能这么周密的布置所有事,这个年纪,这份心性,卫羽侧头看向他家公子。
他正在喝茶,茶水的热气浸湿了他浓又密的睫翼,让他的眉宇看起来更加精致温润。
陆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将茶水卷入喉咽下后,说道:“做不到。”
“我在她这个岁数,也做不到。”假如……没有发生那些变故的话,他确实做不到。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却在此时被敲响,门外有人低声禀道:
“公子,府里传来消息,小姐的心疾犯了。”
“知道了。”陆翊就只是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直到两盏茶喝完,看着圣上身边的近臣将萧清瑶带走,他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回府。
***
萧清瑶并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而暴露的原因不过是她亲爹一不留神随意吐露出来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虽然不怕别人知道她早慧多智有城府,但这个“别人”仅限于跟她有血缘关系、亲近的人,而不是来路不明,敌我还不能分辨的“外人”。
坑了闺女还不自知的萧文辉,并不知道外面有人搞事情,差点把他们的老窝烧了,在皇宫里的御事殿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又继续道:“如今,还是要谨慎些,不能让那帮老匹夫察觉出来,寒门式微了这么多年且一直被世族打压,若想要一夕之间改变世族对寒门的威慑,恐怕有些难。”
“圣上。”御前总管汪顺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打断了兄弟俩的谈话。
“何事?”
“王府护卫指挥使郑旭求见王爷,说是有急事禀报。”
两人对视一眼,让人进殿来禀明。
“圣上,王爷,姑娘的暗卫密报。”整个王府,只有萧清瑶一人被称作姑娘。
萧文辉赶紧接过密函,一目十行的看完,又递给身边的萧文昭,紧张道:“人呢?”
“姑娘安全,且已调派王府人手去增援,属下进宫前得到的最后消息是:局势暂时已被控住,只等朝花节顺利结束。”
“你喊上张维,一起去料理后续的事,务必保证所有百姓的安全,然后……让她进宫来见朕,即刻。”
“是。”
大殿中,只剩下两兄弟。
“兄长?”
“你们不想她牵扯太深,可说到底,她亦是萧家人。”
“我只是觉得,她……还小。”
“可她做的这些事,没有一件小的。”萧文昭看着手中的密函,沉吟了片刻,“有些事,交给她去做,确实比我们更合适。”
萧文辉沉默了,一直待到萧清瑶进宫前才离开。
萧清瑶赶到御事殿的时候,大殿里只剩萧文昭一人,“臣女萧清瑶,拜见圣上。”一丝不苟的礼节,比宫里最严苛的教习嬷嬷教导出来的公主还要标准。
萧文昭没打断,由着她跪立叩首行大礼,也没有让她起身。
就这样四平八稳保持着异常标准的跪拜动作。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她跪拜于地的背脊依然挺直,头上的发饰也未见丝毫颤动,气息稳且长。
“起来罢。”
“多谢圣上。”腰不酸,腿不痛,甚至连起身的动作都像被尺子量过一样。
“做这些,为什么?”包括东夷,包括今日种种,为什么?
“臣女身为大昭……”
“好好说话。”
“姓萧。”
“哈哈哈。”萧文昭实在没忍住,彻底被萧清瑶逗笑了,其实他们的对话没什么笑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无缘无故的想笑。
这是好好说话后的实话,很简单粗暴,也确实是事实。
姓萧,是萧氏的天下,是萧氏的百姓,所以她做了。
“先皇,也就是你皇祖父,立的第一份遗诏,嘱意的继承人,是你父亲。”
“?”有些事情貌似可以串起来了。
“驾崩前,才重新立了第二份遗诏。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可第一份遗诏并没有被及时销毁,且遗失了。”
“……?”倒是有点出乎意料的草率了。
“夜袭凌云山庄的人,并不是冲着你去的,有人放出风声,说遗失的遗诏在凌云山庄。”
“……”等等,居然不是封建迷信卜卦的原因么?那为什么陆翊……
不,陆翊说的风言风语,指的不是老和尚的谶语,而是遗诏的事。
是她查的方向错了,也或许,消息被封锁的太过严密,根本查不到。
可……连皇家的暗卫都查不到的事,陆翊是怎么知道的?
疑点很多。
第一,是谁放出的消息;第二,又为什么是凌云山庄;第三,遗诏的事过去这么多年,为什么是现在?第四,既然这件事被封锁的这么严密,萧文昭为什么要直接告诉她。
……
交代完遗诏的事,萧文昭又另起话头,提起年初东夷来犯的事情。
因为对外封锁了消息,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陵山的雪崩并不是单纯的自然灾害或是老天开眼。对外可以不公布真相,只用天佑大昭,萧氏顺应天意之类的官话,全权交由皇家从政治角度去暗箱操作。
萧清瑶回来以后,几个当事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主动提起。
萧文昭和萧文辉也没有详细追问过她一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怎么会有如此周密的军事计划,甚至还都顺利完成了。
倒也不怕谁会对此事追根溯源,毕竟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萧清瑶,卧室书房只兵法谋略的书便占了近两成。当然,还是融合了一些物理计算、数学公式等一些现代知识还有那些深埋陵山的暗卫。
“你想要什么奖赏?”听这口气,看这架势,已经准备好被敲竹杠了。
“臣女。”萧清瑶却是走到萧文昭的近前,几乎贴着他的脚踏重新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轻声道:“恳请圣上建大昭皇家烈士陵园,将所有为大昭,为萧氏立下汗马功劳的牺牲官兵立纪念牌坊,建供奉为国捐躯官兵英灵祠堂。陵山一役牺牲的暗卫们按军功爵制度论军功,赐还家族身份,葬皇家烈士陵园。”
萧清瑶说要为这些人建皇家烈士陵园,只这前面的一句话,萧文昭便明白了她更深层次的意图。
官兵,大都出身寒门或是普通老百姓。
很多时候,邀买人心的方式,不一定局限为金银财宝,香车美人,这是很现实问题,也是真正的人性。
***
御事殿内庭外的大殿中跪了六七个大臣,萧清瑶扫了一眼,只认出跟她有短暂接触的京兆少尹左思琦,然后就听到站在她身后的御前总管汪顺,传旨让他们进内殿回话。
问责、善后等等,朝花节的事,并不算小事,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善后,除了家破人亡的百姓,影响更深远的还是大昭百姓对当权者的信心。
御事殿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夜已经很深了,哪怕五月的天气,夜晚的风还是有些凉,尤其是在空旷的深宫,只有远处宫殿影影绰绰的微光和月色冷冷地附着在地面上。
御前总管汪顺只与萧清瑶错开一半步的距离,抬眼便能看到她的侧颜和垂于耳边的步摇,有风且步行的时候,晃动的幅度也只是些微。
他从最底层爬上来,历经朝代更替血雨腥风,见识过太多人和事,帝王将相、公主王孙,像萧清瑶这样的虽然不是独一份儿,却也实实在在地让他开了眼界。
作为萧文昭的近侍,是离帝王最近的人,别人不知道的事,他知道;别人知道的事,他比旁人知道的更多。
二次立储的事、遗诏的事、陵山东夷的事以及今日之事。
圣上让萧清瑶暗查遗诏的事,不得让任何人察觉的查,答应将皇族的情报渠道给她。
这些信号,有很多深意,但前提是,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姑娘是否能经得住考验。
汪顺自诩是聪明人,但有些时候却无法真正参透圣上的心思,就比如让一个曾经可能成为公主的女子去查证并销毁她是公主的证据。
人性的考验,他见证过太多,大都以失败告终。他冷硬惯了的心肠,突然动了些恻隐之心,若是萧清瑶能够平安长大,合该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这样想着,却听到随风刮来一句轻声低语,出自萧清瑶之口,她说:“汪总管最后一次见那份遗诏,是在什么场景,何人的手中。”
“回四小姐,遗诏本就是极为紧要的东西,先皇拟定第一份遗诏的时候并未公开,在场的也不过是圣上、王爷以及杂家的师傅,前御前总管尢泽,后因东海、会稽、泗水、薛郡、陈郡等地藩王作乱,形势十分严峻,便先将遗诏封于御擎殿匾额后御驾亲征了,这一走便是三年。”回朝时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了没几天便驾鹤仙逝了。
换句话说,大家都把第一份遗诏的事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它却已经不在牌匾后了。
汪顺的记性很好,过去这么多年,哪些地方的藩王世族作乱都记得如此清楚,萧清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汪顺,顺势抬手托起他恭敬微弯的身子,“有劳汪总管送我出宫了。”宽大的袖口处,划出一个精巧的荷包,就着托扶汪顺的姿势,将它塞进了汪顺的手中。
汪顺却恍若不闻,将身子弯的更深,恭恭敬敬的回道:“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皇宫的角门打开,王府的马车就静静的等在宫门外,萧文辉的贴身护卫站在马车边,朝她弯腰行礼。
车上只有萧文辉一个人,闭目端坐在主位上,见萧清瑶开门上来,也没说话,只是抬手递了一杯温热的茶给她。
伸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瞬间觉得被皇宫里的风吹得透心凉的身子有了点暖意,是姜茶。
”你外祖父和你阿娘要是知道我把你拖下水,我恐怕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萧清瑶暂时不想管他的死活,目前只对一件事特别好奇。
“父亲是怎么看待自己被立储又被废黜这件事的?”更神奇的其实是,这俩兄弟都知道这件事,却还能穿一条裤子相扶这么多年。
萧文昭没有忌惮萧文辉,而萧文辉还能心甘情愿的当一个装疯卖傻的王爷。
“都是一家人,谁坐都一样……”
“说实话。”
“cei咚里cei输了。”
“?”
见闺女的眼神逐渐不善,萧文辉终于深叹了一口气,正经道:“萧氏也是簪缨世族,以着书立说传世百年,不掺和朝政斗争,也对权力纷争不感兴趣,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强硬的卷入各路纷争,尤其是前朝……”想到萧氏遭遇的那些事,萧文辉的双目暗淡,“你祖父年轻时也只是个文弱书生,世家公子习得君子六艺也不过是骑射入门,后来……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外族蛮夷虎视眈眈,世族却相互倾扎,寒门引颈受戮,百姓转瞬即逝为人资粮,良民恶狼皆难存命。”
萧文辉抬头看向萧清瑶,眼角通红:“后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杀孽太重,不管是为民请命还是为家族争得一线生机,累累白骨堆砌却也是事实,就想着下一代,该以怀柔之道,仁义之德治国治家,只不过……终究是低估了藩王郡侯根本不甘屈人之下的野心,刚立国不久,便搅动各方世族势力作乱,将好不容易平息的天下再次搅乱。”
萧文辉眨了下眼,“你伯父,比我更适合那个皇位,我知道自己的短处,太过优柔寡断,延续太平盛世还好,面对豺狼虎豹风雨飘摇的大昭,我不适合。”
“哦,您的意思是,伯父心狠手辣,没您良善……”
“啧。”萧文辉瞪了萧清瑶一眼,被她这么一打岔,倒是冲淡了他想起往事时心口的那股郁结之气。
王府离皇宫的距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萧文辉忆完往昔,马车刚好停下。
萧清瑶没再说什么,下了马车拜别萧文辉后,就让门房禀报王妃她已归府,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萧文辉一直跟在她身后三四步的距离。
看到她停下,萧文辉多走了两步,离萧清瑶更近了:“为父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你也没能成为公主,遗憾吗?”
萧清瑶侧头看他,“做了公主的好处,会比现在多吗?是不用吃喝拉撒还是不用联姻?”
“……”虽然粗俗了些,却一针见血点到要害了,确实还要吃喝拉撒,该联姻还是要联姻,甚至因为公主的身份,比现在更不得自由,多了更多的责任和束缚。
想了半天,萧清辉才不确定的给了一个答案:“大概是,不用经常膝跪磕头,还能被别人磕?”
萧清瑶嗤笑一声,难得一见的真实情绪外露,笑完后直接走了,也不管萧文辉如何。
转进院子的时候,却听到后面传来萧文辉鬼鬼祟祟压低的声音,“别告诉你外祖父和阿娘……”
他没坐上皇位也是好事,否则大昭很可能会因为外戚专权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