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派回国内的暗卫来报,当年为了能说服我大显开通边境榷场,侗帝半年内竟连发了近三十封国书”,沈月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顾伯伯却极力反对,还曾数次上书先皇,说南荣狼子野心,言而无信。况且大显物产丰富,财力雄厚,又何需与南荣互通有无?一旦开放边境榷场,就如同引狼入室,为他人做嫁衣,甚至为此,还提出了立刻陈兵南境的建议”,长叹了口气,她语气寂寥地言道:“就在那之后不久,顾伯伯便出事了”。
顾嫣然自幼跟随父亲处理军政要务,对当时的情形再清楚不过了,记得父亲谈及此事时,言语之间确实对南荣充满了的不屑和愤慨。想到这里,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几近透明,身形摇摇欲坠。
沈月明有些不忍,但已箭在弦上,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嫣然姐姐,你可知,当年顾伯伯出事之后,随后接任南境的守将詹文选,竟一力反驳顾伯伯的主张,甚至说服了先皇开放洪门榷场,前后花了不到两个月时间”。
顾嫣然在离九渊身边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却看得很清楚,离九渊绝不是一个懦弱无能之人,即使劫皇蛊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也湮灭不了他作为上位者的野心。表面上看,他温润如玉,可她却亲眼所见,他将一名宫人的四肢砍去,割下首级,喂了狼。
倘若真的是当年离九渊下定了决心,要积极推进榷场开放,赚取银钱,而父亲却极力反对,甚至还提出陈兵的主张,双方矛盾自然尖锐,以他的狠毒心思……,顾嫣然的眼里终于闪过一抹痛意,双手握拳,微微发抖,自己岂非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傻傻地为杀父仇人治病疗伤?
“对了,还有一事”,沈月明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又道:“咱们之前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离九渊能这么快知晓顾伯伯的陈兵论,大显朝内一定有南荣的奸细,而且此人位高权重,否则绝无可能知晓此等军机”。
顾嫣然僵硬地点点头,面若金纸,言道:“阿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如今我身份特殊,故国难回,求你看在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上,一定要查明真相,洗刷我顾氏一族的满门冤屈”,这是沈月明来南荣之后,顾嫣然第一次用了“我”的称呼,时间改变的,又岂止是人心?
沈月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放心,嫣然姐姐,于公于私,我都当尽力。顾伯伯乃当世名将,功勋卓着,我绝不会让他背负骂名长眠于地下”,两人相识多年,顾嫣然深知她重信守诺,当下含泪道谢。
两人落座后,沈月明拿出萧简送来的书信,言明青繁缕已有踪迹可寻,似乎最后的消失地正是东煌的国都天阙城,恰巧青繁缕亦是治疗劫皇蛊的引子。洪门乃南荣、大显与东煌的交汇之地,当年正是顾恒之驻守之地,或许从那时起,离九渊陷害顾恒之,除了想要捞钱外,怕是对青繁缕亦有企图之心。而顾恒之的存在,便是阻挡他的绊脚石,只有除掉他……。
顾嫣然毕竟不复当年的天真单纯,即使听闻此等噩耗,也不过伤神片刻,便又恢复往常的清冷。她斜靠在椅子上,思索片刻,有些迟疑地说道:“本宫曾听师傅说过,西凉山中有一眼泉水,名为往生,能暂时压制住这世间的毒物。如今班示文已然身亡,离九渊的劫皇蛊也即将发作,唯今之计,他一定会逃上西凉山,寻求往生泉的庇佑,方可保命”,自从知晓真相后,她便不肯再称呼离九渊为皇上,血海深仇,恨不能啖之以血。
沈月明闻言,点头答道:“我们即刻赶往西凉山,嫣然姐姐,你就留在宫中,以防有变”。
正要告辞,忽有宫婢来报,皇后娘娘的凤驾正朝着关雎宫过来,沈月明看了顾嫣然一眼,闪身躲入内室,片刻功夫,侗后一脚已跨入门中。
侗后织梧出身名门,容貌绝美,身姿卓然,被选为天巫教的圣女,也是大祭司南砣伽最得意的弟子。令人扼腕的是,美人虽好,却不得帝宠,离九渊时常数月不曾踏入凤梧宫半步,宫中之人惯会踩高就低,众宫人眼见侗后失宠,便渐渐地不将她放在眼里。
四年前,风头正盛的婉妃仗着自己身怀龙种,当众挑衅侗后,孰料素来低调的侗后竟下令将她杖责三十大板,一尸两命,连同婉妃宫中的一干侍婢,悉数杖杀。婉妃的娘家人自然不依,闯上金殿哭闹申诉,就连御史也纷纷参奏侗后无德,心肠歹毒,凶残暴虐,不堪为国母。
令人不解的是,离九渊面对雪片般的奏折皆留中不发,甚至连下旨叱责都没有。过了几日,大家这才慢慢回味过来,侗后虽不得圣宠,但凭着她是南砣伽的关门弟子,又是天巫教圣女的身份,其中宫之位便能屹立不倒。
从此,再也无人敢怠慢侗后,经历了那一场血雨腥风的宫人,至今想起她当初的狠辣手段,仍会不寒而栗,谈虎色变。
顾嫣然在宫中的时日不短,教养嬷嬷早将这些过往悉数告知,再加上这几年,离九渊几乎大半年都歇在关雎宫,虽说只是障眼法,但外人看来,便是圣宠优渥,后宫嫔妃对此多有诟病,明里暗里地使了不少绊子,侗后表面上虽有训斥,暗地里却也是乐见其成,不加约束,顾嫣然心中自然多有防备。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她上前几步,弯腰行礼道,侗后打量了一下四周,啧啧称赞道:“这关雎宫真是富贵荣华,满室生香啊,可见皇上待沅儿妹妹果真如珠似宝,可谓是椒房专宠啊”。
顾嫣然眉角微动,脸上愈发恭谨,道:“凤凰自古栖梧桐,娘娘乃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凤栖宫气度雍容,身份贵重,又岂是臣妾这区区关雎宫能比的?”。
侗后闻言,面色微霁,冷笑道:“你倒是能言会道,没想到武将家的女儿也有这般伶俐的口齿,今儿本宫倒是开了眼”,顾嫣然心中咯噔一下,便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已为眼前之人所知,当下也不再言语。
“罢了,罢了,都是些旧事,不提了”,侗后摇摇头,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内室一眼,嘴角弯起一道诡异的弧度,缓缓说道:“本宫听说执信长老被大祭司就地正法后,百姓们恨意难平,竟当场将他的尸身撕碎,啧啧,真的好惨,几乎没了人形,骨头皮肉撒了一地,就连大祭司都破教而出,这天巫教怕是从此没落了”。
织梧本是天巫教的圣女,发生了这等惨事,她却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当真是与南砣伽沆瀣一气,转眼间便舍弃了天巫教。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道,“方才经过钟萃宫,里面乱作一团,说是纯妃妹妹不见了,唉,真是多事之秋,本宫有急事要找皇上商议,宸妃妹妹素来极得恩宠,可知皇上去了哪里?”。
妖冶的面容,眼角高高挑起,侗后周身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息,顾嫣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臣妾并不知晓,皇上这几日也未曾驾临关雎宫,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后宫不得干政,若是臣妾见着了皇上,定会立刻派人通知娘娘的”。
侗后不语,只是笑笑,半晌方才悠悠地说道:“竟连妹妹也不知道皇上的行踪,想必今日是见不着了,索性闲来无事,便说个笑话给沅儿妹妹听。前几日,本宫听着两个宫人在闲聊,说是西凉山上有一种神奇的宝贝,三十年开花,六十年结果,若是人吃了,便可容颜永驻,青春常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凤眸微斜,眼底寒光闪闪,竟似有万千光华藏在其中,顾嫣然曾听人提及,天巫教中有种秘术,名为摄魂,被控者丧失神智,如同行尸走肉般受人驱使,侗后乃天巫教的圣女,或许识得此法,当下便不敢多看,只得低头言道:“此等山野传闻,不胜枚举,怕是当不得真”。
侗后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复又点点头,微露倦意,掩面打了个哈欠,娇声道:“都道最是秋乏,本宫先回去歇息了,宸妃妹妹若是得了皇上的消息,一定要尽快派人通知本宫”。
顾嫣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走动间脚底莲裙翻飞,赤色的腾蛇图案若隐若现,轻叹口气,缓缓说道:“阿月,织梧说的不假,龙蔓葵一定就在西凉山,这妖女方才故意这么说,怕是另有图谋。如今龙蔓葵已遭多方人马觊觎,你此番前去一定要多加小心,如遇危险当以自保为上,为了大显的皇帝,丢了性命,便是不值当”。
虽说当年顾氏惨案与燕同律无关,但他终究是大显皇族一脉,一夜之间,父亡母丧,顾嫣然从娇娇贵女沦落到尘埃之底,身负血海深仇,冥冥奇冤,心中的积怨早已超过对大显的情谊,沈月明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