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些过往,女帝心中突然涌出一丝无力感和悲凉,金签事件直接导致苏府的覆灭,阿云被牵连贬谪。而淮水城又被厉澜之识破小伍是女帝的替身,暗中通知了雪衣门。从而导致叛军避开了设下的陷阱,绕开乾元道的埋伏圈,径直改道清幽谷。为了护住女帝,苏傅云百般无奈之下,只得通过改变指南针的朝向,冒险将叛军引到了茂文城,为女帝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只可惜你我兵力悬殊甚剧,苏傅云带领城中的守军殊死一战,惨烈阵亡。
回首她杨鉴行的一生,她对得起母皇父后,对得起祖宗基业,对得起东煌百姓,行事光明磊落,端方大义,可唯独对不住的,就只有苏傅云了。
虽说当初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女帝不仅给予了苏傅云许多的扶持,而且还请来了帝师宋恒悉心教导,方才有数年后那个惊才绝艳的希悟先生。但这些年来,阿云帮助自己却是更多,比她所付出的,数倍不止。他虽然不善言辞,却总是将女帝的安危放在心上,从来不舍得她受到半分委屈。
面对这般的情深似海,女帝不是不知道,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自从她心中有了厉澜之的影子后,便再也容不下他人的位置了。如今,因为她对厉澜之的执念,屡屡忍不下心苛责,到头来,终究是害了阿云的一生,他实在不应该这么早就陨落了……。
母皇曾说过,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既然大错已经铸成,便只能由自己来承担了。
“朕待你不薄,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跟雪衣门有了牵扯”,女帝抱着最后一丝不死心问道。
终究是到了捅破窗户纸的时候,厉澜之冷笑两声,道:“也好,终于不用与你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的二弟就是被你所杀,杨鉴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本是天经地义”。
“哈哈哈,是谁告诉你,是朕杀了你二弟?雪衣门?”,女帝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愠怒,好一招栽赃陷害,借刀杀人之计。
厉澜之双目虽不能视物,但循着女帝声音的方向望去,厉声道:“世人皆知,雪衣门乃百年不世高门,当年初代雪衣侯明明创下宏伟高功,民间朝堂拥护他为帝的声音,远超后来的大显开国帝君燕双澜。澜帝登上皇位后,欲册封他为世袭罔替的一字并肩王,也都被他婉言拒绝,最后辕帐封印,潇洒而去。如今百年已过,但雪衣门人自重身份,持中守正,从不插手江湖朝堂之事,其声望日隆,天下再无出其右者”。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雪衣门乃世外高门,地位卓然超越,又何须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厉澜之说话素来清冷从容,女帝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心中的痛楚更甚。
“你二弟是谁?朕为何要杀他?你仅仅凭着雪衣门的一句话,就定了朕的罪?厉澜之,枉你聪明一世”,女帝冷声说道,他终究是信不过她,无论她如何的付出,都抵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厉澜之闻言,不由微怔,旋即又说道:“当年把二弟打落山崖的黑衣人,也曾亲口对我说过,说是奉你的命令,枉你还是一国之君,没想到,竟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女帝眼中怒意更甚,沉声说道:“朕是个怎样的人,百年之后,自有史官评说。朕自十岁登基,每日寅时不到,便开始处理朝堂政事,子时方才歇息,这十余年来,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在朕的治理之下,国库逐渐充盈,远超先皇,百姓生活稳定富足,有衣穿有饭吃。作为天下四国之中,唯一女子当政的国家,无论是狡诈阴险的南荣,还是蛮横无礼的西略,亦或是自称泱泱大国的大显,有谁敢轻视我东煌?”。
厉澜之听出了女帝的愤怒,不由微微侧过身去,右手微微握住袖口里的小盒子,这是二弟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锁灵花。
一阵清风吹过,烟灰色的幔帐高高扬起,站在不远处的薛女官忽然发现女帝的头发竟染上了白霜,两鬓泛银,顷刻之间,寸寸青丝转眼成灰,不由大惊失色,往后踉跄几步,兀自心惊不已。
“厉澜之,原来,你不仅眼盲,就连你的心,也盲了”,女帝幽幽地说道,声音虽小,传入厉澜之的耳朵里,却不啻于一道惊雷,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他却觉得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
不待厉澜之说话,女帝一把撩起身后的大氅,大步流星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幽暗的竹林深处,风吹叶响,沙沙作声,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矗立其中,女帝一身白衣素服站在坟前,右手握着一枚碧绿的玉佩,静默半晌。
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纤细的身影从竹林之中闪出,她头戴暗紫色丝巾,一袭黑衫,赤着双脚,来人正是弗疆。
“我虽然恨你,但公子若见你来看他,想必心里欢喜得紧”,弗疆恨声说道,两行清泪滑落下来,“公子是因你而死,若非你执念太深,一意孤行,以公子的才智,他……”,哽咽当场,弗疆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那一夜,女帝站在苏傅云的坟前,很久很久……。
东煌驿站西厢房,沈月明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木盒,耳边还回响着燕朝歌的话,“如今叛军已除,东煌朝堂内患已是无忧,杨鉴行乃光明磊落之辈,明日定会将青繁缕及其硝制之法奉上,阿月,你终于可以回渭城了”。
“还有,那枚往生谱的药丸,你先收藏起来,别告诉燕同律”,燕朝歌说道,“自燕同律中毒后,大显朝堂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此番回朝,想必变数极大,阿月,你千万要当心”。
近几个月朝堂的动向,莲光楼早已传信与她,的确颇有几分诡谲多诈,比如裴皇后突然复宠,重登东宫之位,而且燕同律还赐下了朱批之权,允裴皇后参政议事。
沈月明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也有疑虑,还特意派出莲光楼查探,可莲光楼传回来的消息是,并无异常。也许,只是广陵帝自个人有考量,毕竟裴氏一族在大显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百年世家更是盘根错节,相互制衡是帝王常用的手段罢了。
燕朝歌看着眼前的人儿,想起那日两人夜游云香山,彼时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如今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不由心中感慨良多。只见他上前几步,直直地站在沈月明跟前,深吸一口气,道:“阿月,外祖母留下的宝藏已经找到了,朕,我不日就要启程回去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大晋?远离朝堂,还有江湖之事,从此逍遥自在”,年轻的帝王一脸认真地看着英姿飒爽的少女,问道,眼里除了有些忐忑,更多了一丝期盼。
沈月明闻言,脑海里突然想起,那日十里亭外,萧简跟她说,阿月,若是将来遇到什么难处,你就来颍川找我。可如今,萧简杀了她的父亲,叛入雪衣门,如果真是有了难处,又该如何去寻?
一时间,两人都怔住了,微凉的晚风轻轻拂起衣角,夜色寂寥……。
萧简设计杀了无极圣尊,又借乾元道的手,灭掉了东煌国的一众叛军,还带走了一枚《往生谱》烧炼而成的药丸,也算是功德圆满。
其余几方势力并未对华国的宝藏存有觊觎之心,这笔天大的财富最终落入大晋的手中,在墓中寻获的珍宝,早被尚姜派人搬空,运回雍城,光义帝燕朝歌随同返回。
女帝兑现承诺,将青繁缕及其硝制之法传给沈月明,只是其工艺极为复杂,沈月明只得在云苍城多耽搁几日,派莲光楼传密信回渭城,禀明广陵帝。
云苍城南三十里,落云观后院,一个硕长英挺的身影,单膝跪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淡青色长衫。
两人沉默良久,那老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陛下,你这又是何苦?”。
跪在地上的,自然是东煌国的当朝皇帝杨鉴行,能够让她如此的,整个东煌国也只有帝师,宋恒。
“老师,朕,实在是无颜再坐在那把龙椅上了”,女帝微闭双眼,满脸寂寥地说道,如霜的白发在空中微微飘起,泛起些许银光。
宋恒闻言,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言道:“昔日先皇突然驾崩,仓皇之间,你以稚子之龄登基,这些年我东煌民生逐渐富足,百姓安军乐业,国力强盛远胜前朝,阿行,你是一位当得起世人称赞的明君,又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而退位?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值得吗?”,他素来注重君臣礼仪,眼下直接称呼女帝为阿行,可见心中是动了真怒。
女帝向前跪行几步,道:“因为朕的失察,导致苏文重,湛英之流在朝中结党营私,暗自扶持雪衣门的势力,企图谋反叛逆;因为朕的姑息,致使茂文城万余将士惨死叛军刀下”,说到这里,她心口微微发紧,涩意更增。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朕害了阿云,他是为朕而死”,女帝一字一句地说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苏傅云为自己做得实在太多,却因自己心中的执念而身死陨落,这将成为她一生最大的遗憾。
双亲忽然崩逝,再到与厉澜之因误会而决裂,最后到了苏傅云之死,或许因为自己的前半生有太多的遗憾和可惜,所以她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