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润叶好想就和她的少安哥,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不需要任何语言,也不需要任何动作,甚至连一个念头都是多余的。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路也终有尽头。尽管他们走的不快,还是走到了庙坪山下的那片枣林。
枣树已经发芽,但还没有长成叶子,所以一片枣林仍显得光秃秃的。不过树下的野草和野花,还是告诉人们,春天已经来了。
少安转过头看了看润叶,意思是已经到地方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润叶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找了一块,开着马兰花的草坪坐了下来,然后又指了指旁边的地方。
少安会意,也坐了下来,中间隔了约一米的距离。少安知道他们再不是小的时候了,他和润叶都是大人了,要避嫌的。
润叶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离得那么远。
两个人之间又安静了下来。
润叶没有说话,她有点生气,为什么是她先开口,而且现在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少安则是有点紧张,不知道说什么。沉吟许久,两人竟是同时开口:“最近忙不忙?”
然后两个人又笑了。
这似乎一下子给了润叶勇气:“少安哥,我想给你说个事。”
“你说呗,我听着呢。”
“我二妈在城里,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润叶小心翼翼的说道。
但是听在少安的耳朵中,却仿佛一道惊雷,“对象,润叶谈对象了,她专门告诉我这个事情是为什么?她要结婚了吗?”
“这是好事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小了。”少安不知道自己嘴里怎么就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出口之后,他自己都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你是这么想的吗?”润叶眼里瞬间涌出泪水,此刻她感觉无比委屈,她没有想到,少安的嘴里会冒出这样的话。
看到她眼睛里的泪水,少安顿时也慌了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又蹲下,手足无措,似乎想安慰润叶,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好,天天开开心心的。”
看着少安手足无措的样子,润叶的心情瞬间又变好了。
“可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那个人。”
少安心里也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愿意就不理他呗。”
“可是那个人总来找我,烦的很,你说怎么办。”
“你是想让我去捶他一顿吗?可是我又不认识他。”
“你真是个木头!”润叶似乎有点生气了。
少安也有点莫名其妙,小的时候,有人惹润叶生气,欺负润叶,他总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把对方暴揍一顿。
好几次还被对方家里的大人找到家里。
可是现在,似乎这个方法行不通了。
再没有办法无缘无故的去揍人的,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再没有小时候的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顾忌,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多了。
“那人怎么没脸没皮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能老缠着你呢!”
“那人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条件不好吗?”
少安说出来的前半句话,还能听。后半句,又把润叶气个半死。
“那人家里条件很好,父母都是干部,本人是个司机。”润叶赌气说道。
少安顿时深深的低下了头,心里因为刚刚冒出的一点念头,因为润叶的这番话,因为对方家里如此好的条件,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润叶看到了少安脸上,一闪而逝的自卑和痛苦,她有点后悔说了刚才的那段话。
于是她紧接着说:“可是条件再好,我也不稀罕,我只愿意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吃糠咽菜也愿意。”
润叶说完这段话,转头看着孙少安,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看着。
少安感觉到了润叶的注视,抬头对视了一眼,又低下了头,他能感觉到润叶在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润叶还在看着他。
在听到润叶刚才的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润叶的心意。
少安并不傻,相反他很聪明,他在高小升初中的时候,是参加了考试的,考了全公社第三名,他也证明了自己有学习的能力,可以学的很好。
然后就义无反顾的回家劳动了。
可当听到润叶话里“吃糠咽菜”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心碎了,碎了一地。
他为什么要回家劳动?凭他的成绩,只要他愿意,他相信他的父亲孙玉厚,就算是卖血也愿意供他上学。
毕竟当年他的父亲,就是那样的供他二爸孙玉亭的。
但是他不能那么自私,如果他上了这个初中,全家人都要饿肚子。
弟弟少平和妹妹兰香,可能连上学的机会都不会有了。会像姐姐兰花一样,成为一个睁眼瞎。
所以他心甘情愿的,退学回家劳动。后来,昔日好友刘根民,还有润叶都成了公家人。他的内心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咬牙让少平上高中,让兰香上初中,就是为了弥补当年自己的遗憾。
但是他不后悔,也不能后悔,他是家里最大的男娃,他要和父亲一起撑起这个家。
他要让家里人过的不要那么苦,不要吃糠咽菜。可是这该死的世道,有时候农民辛苦了一年还是吃不饱。
“吃糠咽菜”这四个字,深深地刺激到了他脆弱的神经。
他怎么可能,让润叶跟着他吃糠咽菜。那样他宁愿离润叶远远的,看着润叶幸福的活着。
但是他又为润叶能看中他,而感到荣幸和感动。
但他现在,无法给润叶一个答案。
他的烂包家庭,在之前的一周里刚刚经受了一场磨难,才走出来。已经不起风吹雨打了。
他又一次低下了头,还略微转了一下身子。没有回应润叶。
润叶就那样一直看着他,没有转头,没有说话。
时间和空气就像被禁锢了一般。
正在此时,远处小桥上,传来田福堂的声音:“润叶,润叶。”
这呼喊,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气氛,润叶站了起来,往桥边走了两步,然后又回头对着少安说:“少安哥,我下午就回学校了。”
然后朝着田福堂走去,又走了两步,似乎下定了决心,又转身对着少安说:“少安哥,我喜欢你,我等你来找我。”
然后匆匆的跑了。
少安就坐在那里,看着润叶从眼前跑开,跑上小桥,然后跟着田福堂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外。
他的眼睛是湿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