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丝线不断从巨龟身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生出。
这些丝线就像是它血肉的一部分,是坚实表皮之下钻出的肉芽,被无形之力无限拉伸并赋予其“意识”。
顷刻间,它们就遍布如同山岳般伟岸的巨龟,又共同拧在了一起,将龟首上那道身着红袍的影子拱卫在中央。
浓稠鲜血在白如骨的面具上蜿蜒形成一个人脸怒容模样的纹路,红袍的半截身子都彻底融进了龟首里,看上去就像是不和谐的“肿瘤”。
属于龟长老的灵蕴正于此刻被那些丝线疯狂吮吸,将这片血肉天地搅出一片灵蕴的旋涡风暴。
碧玉兽身在其面前显得何其渺小,这不仅仅是现实意义上,那股威压如同乌云压顶般将长孙璃和阿泠笼罩在其中。
龟长老戴上了面具,面具和龟长老融为了一体成为了新的生灵,面具成为了他,他亦成为了面具。
但都不重要。
冰冷阴寒的气息弥漫在血肉天地中,阿泠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低语,只不过这一次,祂们在自己耳边吟唱的不再是欢颂,而是以“消亡”为名义的哀歌、是对他即将面对死亡的由衷悼念。
岁月的长河繁星点点,属于阿泠所掌握的那一段「岁月」泛起了波涛,作为「神权」、天道,它预感了身为“未来”的阿泠即将面对消亡。
时间不在此流动,它预感到未来的那一段已开始断裂。
“阿璃,你愿意再信我一回吗?”
“当然。”
他其实已经听不到长孙璃的回答了,耳边挥之不去的哀歌将天地间一切音声从他面前剥夺而去。
阿泠将冰冷的双手轻轻抚摸在龙首背后碧玉的鳞片上,刀鬼、剑鬼在他两侧浮现出身影。
唯独这一刻、面对即将到来的“消亡”命运的这一刻,这三道本属一人,性格却全然不同的灵魂头一回露出同一种表情——
平静。
三魂同时闭上了眼,昏暗中赤蓝光辉交织的异瞳熄灭,“他们”动作齐整划一将手指抚过鳞片,而后又同时张开双臂抱住龙首,轻声呢喃道:“阿璃,师父常说,世间天地广袤,山川辽阔...我未曾见过,今后想与你一同见证。”
长孙璃似是预感到了什么,龙眼中瞳孔紧缩,她看到巨龟往前迈了一步,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使得血肉天地剧烈震颤,兽王铃刮起的风中都弥漫起“死亡”的气息。
阴冷风中带着刺骨冰寒的灵蕴,将她的鳞片轻柔又残忍地一片一片剥离,金黄的血液便从鳞片下流出散在风中,又被风中潜藏的丝线一滴一滴地吮吸干净。
她想反抗,却不知自己拿什么去反抗,丝线已经将她和阿泠肉身和灵魂扎穿,灵蕴如同指缝中沙快速流逝。
感受到背后传来的余温,她又完全释怀——他说了,再信他一次。
“欢呼罢!庆贺吧!你们是我铸造神位的第一块基石,是献祭于神位前的第一份祭品!”
浑厚又嘶哑的音声回荡在血肉天地间,萧萧血雨中,巨龟高昂头颅,半截红袍在阴冷风中猎猎作响,它——抑或可称为“祂”,大张袖袍纵声咆哮。
怒容面具上的鲜血变得明亮,倒映出灵蕴旋涡中金黄血液染身的异兽,那只几近失形的巨兽身后,三道若隐若现的灵魂宛如风中残烛。
“放心,我会连同你们的份一起,将世间生灵失去的一切拿回来。”
它感觉得到,很清楚——溪城厮杀中最终余下的那几千年修为,连同阿泠和那只异兽的「本源」一同融入了丝线之中,正朝自身所在汇聚而来。
很快,它们将成为“神座”的一部分,应当如此。
直到它看见,那具毫无灵魂气息、已成空壳的异兽身躯上,赤蓝光芒交织。
那是一对眼眸,正面对它缓缓睁开。
异兽身上金黄的血液几近干枯,沐浴其中的干枯双臂却越陷越深,直到穿透血液下的皮肉,完全渗到骨子里。
仅仅是凝滞时间中的一瞬,阿泠的身躯已完全陷进、融入异兽中。随后,龙目怒睁,赤蓝双色交织在其瞳孔中,先前已完全失去生气、甚至连灵魂反应都全无的异兽再度爆发出不属于尘世的威严。
她睁眸,龙吟声随之奏响,就连头顶的岁月长河也随之震颤,泛起波涛。
正是在这声龙吟中,散于风中的金黄血液正在疯狂回流,仿佛是受到至高命令的召唤一般再度进入异兽的身躯。
扎进她躯体和残破灵魂里的猩红丝线亦崩溃消散,以巨龟为中心在天地间肆虐的灵蕴旋涡也似是为龙吟所惧,竟欲向四周逃窜。
怒容面具感觉到了不对,它想收回散出去的猩红丝线,却发现那些弥布天地的丝线已然完全不听从他的感召。
它下意识想要回退,但却发现巨龟身躯亦完全不听使唤,低头一看,那宛如山岳般的身躯竟在颤抖。
这时它才恍然,却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自语道:“他在害怕?不对...是...”
“我在害怕?”
是然。
无法言语的威严如排山倒海之势碾压过来,它猛然抬头,只见岁月长河之下、沐浴黄金鲜血的异兽头顶,一株三色古树悍然而立,似有擎天立地之威。
古树的根盘根错节,它立在空中,千丝根节轻柔似爱人的手指般抚上异兽身躯,又好似把她当作存立的土壤深深扎根其身。
一只手臂极其怪异地从龙首脖颈处伸出,这只手臂沾染金黄的鲜血,向后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死死抓住了古树的根节。
随后,另一只手臂亦从龙首的另一侧生出,与方才生出的那只手臂一齐呈了环抱之势将古树抓住。
这两只手在把古树往异兽身子里拽,而那棵擎天撼地的古树竟然就极其轻松地被拉扯进了异兽背上,与她身躯合为了一体。
岁月长河在上,它同属两方,意味着时间在此不再流动,异兽驮树的这一幕虽在怒容面具看来极其缓慢,却又似无法捕捉的一瞬,同时也像是无尽的永恒。
它眼睁睁看见异兽驮住了古树,龙首又忽然间向一侧偏移——那看起来像是折断脖颈的动作,而后从“断裂”之处,一颗同龙首同样大小的人头沐浴黄金鲜血、破开其骨血钻出。
这人首上竟有三面,三对异瞳以及其他属于人类的五官毫无规则地胡乱生长,这等诡谲不会让怒容面具动容,但唯一让它触动的,是那三对异瞳中迸射出的杀意。
它不害怕,但它融合的这具巨龟身躯却丝毫不受控制地颤抖。这具躯体依然在遵从生灵的本能,在畏惧位格远超于它自身的存在。
猩红的丝线再度爆开,怒容面具不会单纯眼睁睁看着事态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但,纵使它一击耗去千年灵蕴,号令丝线试图吞噬并毁灭接触到的一切,却依然无法改变异兽正在汇聚灵蕴、身躯逐渐胀大的事实。
那些企图接近异兽的一切灵蕴和丝线,都在其目光所及之处消亡。这一幕也正好昭示她眼中所蕴含的赤光究竟代表着什么——
并非浓烈杀意,而是纯粹的毁灭,是足够让一切自行崩散的“命令”。
这即可称“刹那”又可称“永恒”的时间里,沐浴黄金鲜血的异兽已头顶血肉之天、脚踩灰暗之地。
就连凝滞不前的岁月长河,都好似完全拜服那股弥漫天地的威严,向异兽自行流淌而去,如同飘带一般环绕在其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