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儿,玉真重返槐道,令季如光等人即刻进观。
她嗅觉颇灵,闻到了雷敬手上的熟牛肉,登时怒了。
“又是你!这没眼力劲的木头,我这是道观,你提牛肉做什么?!”
“我说道长,你怎得一闻,便知这是牛肉?你吃过?”
雷敬倒是回得理直气壮。
前日玉真回观,进门的时候便与雷敬不对付。眼下两个急性子又凑到一堆,果然少不了急赤白脸。
听雷敬竟然回嘴,玉真更加不爽,索性一伸手拦住去路:“你你,你不许进去!”
见二人吵闹,季如光也懒得调解,索性一拱手。
“二位且在此慢慢理论,案子不等人,我自行入内,便不劳女史费心了。”
说罢,他扭头便进了观。
“哎!”
这下,雷敬玉真双双嚷了起来。
“你站住!”
“你等等!”
走入甬道,季如光也发现了两边精美异常的天罡塑像。
但常年习武,夜晚突袭也是家常便饭,因此目力极佳,甚至能在黑暗里看清许多细节。
季如光很快发现了这些塑像全无眼珠。
随后跟上的雷敬看得毛骨悚然,一路都在低声咕哝:“这造像师也不知图什么,好好的天兵天将,硬是要做成这副样子……”
“像不像贵妃的死状?”季如光冷不丁开口。
雷敬惊了:“像!”
说罢,他又啧啧四顾,不住感叹:“凶手这么处心积虑的攀扯公主,也不知对她有多大的仇怨。”
二人终于来到阶前,先行了跪拜大礼,待公主允诺后平身,季如光才第一次见到穿着“宫装”的符寿安。
只见她坐在那张硕大的宝座之上,面上覆着黄金面具,只露出一抹红唇、秀丽的颌线与小巧的下巴。
鸦羽织就的大氅罩在身上,连双手双脚都看不见。
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被严严实实的束缚进了这牢笼,刚才的明艳、灵动与狡黠全然无存,只剩下公主的威严、皇室巫女的神秘。
早先听到公主的事情,季如光只觉得些可叹。
可今日先见了鲜活的人,再看到这黑色的道观和大氅,唏嘘之感倒是扑面而来。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别人唏嘘?
人人生而有命,生而有不得不走的路罢了。
他季如光,也有他该走的路。
“昨夜的大案,可是贵妃薨逝?”
符寿安也不多客气,直奔主题。
“哦?公主如何得知?”
”寿安观外,颇不安宁,因此今日吾亲自去门岗探问了一番。”
符寿安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冷静严肃。
“贵妃薨逝,令人惋惜,她老人家身份尊贵,你们净尘司和禁军,都该竭力办案才是。”
先声夺人,管它三七二十一,反正架子得端住,她好歹是公主,这些臣子想来查她,难不成还真能动手?
符寿安紧张的从面具的缝隙里往外窥探着阶下人的反应。
然而她话说了出去,季如光却好像无动于衷。倒是那个叫雷敬的,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
什么情况……
“季校尉,汝不答话,是没把天家威仪放在眼中么?!”
……
季如光还是没有回答。
这个姓季的,怎么老盯着自己,看的还不是脸……好像,是看着自己的羽衣看?
符寿安有些迷茫了。
又等了片刻,她才听见季如光开口。
“禀殿下,臣有疑问,想请殿下解惑。”
“疑问?”
“殿下身上的这件羽衣,或此大案相关。臣斗胆问一句,殿下可知羽衣的来历?”
“此系我母妃家乡之物,儿时是作与我祈福之用,如今却是缠缚我的枷锁。”
此人到底想干嘛?符寿安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勉强开了口。
“不过,我不觉得这羽衣,与今日之事有什么关联。季校尉,莫要兜圈子。”
“公主有所不知,贵妃虽是昨夜才薨逝,但这阖宫上下,已经传遍了——说是怪鸦索命……”
季如光故意压低声音,神情神秘,竟好似他也信了。
“哼,这等无稽之谈,季校尉也信?”
“作案现场,有鸦羽留下,案子发生时,也有怪鸟鸣叫,臣下不得不问。更何况,我听闻昨夜贵妃刚处死了殿下的女史,殿下心中有恨,也是自然。”
“季如光!你什么意思?!”
玉真听不下去,扬声呵斥了起来。
“我这地方就这么大,有没有妖异怪鸟,季大人走一圈,便也知道了,何必在此猜来猜去。”
符寿安抬了抬手,让玉真稍安勿躁。
“这鸦羽可是穿在殿下身上,殿下以为,他们指的,真是怪鸟吗?”
“难不成,这宫里还有人以为是我变了鸟,飞出寿安观?”
季如光微微一笑:“这脑子长在各人脖子上,怎么想的,可由不得臣下,不瞒公主,禁军在望楼设的床弩,正是防此一遭。”
“可笑,我若真能生了双翼,何必还困在这宫里?”
“或许是时机未到呢?”
“住口。”
听到这里,符寿安终于也微微提高了声量,出言呵斥。
“季如光,无凭无据,信口瞎猜,你们净尘司,就是这样办案吗!”
季如光却依旧气定神闲。
“臣下如此说,只是希望公主知道,在别人的眼里,公主与贵妃之死,已经牵扯不清,若想澄清,还望公主把贵妃来此的细节,桩桩件件,一一讲来,千万,勿要隐瞒。”
说罢,季如光微微一笑,朝雷敬挥了挥手。
雷敬立刻摸出一个封面绘着两具交缠的骷髅的小本子。
本子打开后,内侧有一只三寸长的毛笔,他将其在口中一转,便写起红字来。
符寿安认得那个。
这套纸笔是净尘司独有之物,笔杆内灌浇雍周郡所产红影砂浆,只消润湿笔头,便能出字,名唤“尸陀林主”。
净尘司录案情,记名单,俱是用他,宫里上下对这东西怕得很,私下都叫做“亡命簿”。
身在寿安观,日复一日的为皇帝凝视各种戴罪之人。其中种种冤案腌臜之事,符寿安早就一清二楚。
向这样的“亡命簿”,说的是一,记上去的,也可能是二,又或者是三。生死性命,岂是区区“实话”能保全的?
符寿安沉默着,她需要思索当前情势。
贵妃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她现今还一无所知,若一概实说,便可能被指为“党附贵妃谋逆”,一旦净尘司告知父皇,父皇会放过自己么?甚至,季如光会不会当场格杀自己?太子会信么?
可要是一概虚说,岂非和福生、阿细那些人的口供不一样?
况且,说一个谎,会用两个、三个谎去圆……
太子监国了么?继位了么?父皇驾崩了么?重病了么?
她彷如消息汪洋里的一叶孤舟,甚至看不清眼前三步开外发生的事情,没留神一个浪头就会来将她打翻,她该怎么说!
念及此,她一字一顿的开了口。
“季校尉,宫闱之事,凶险万分,我若失言,难逃杀身之祸;你若失职,想必便是欺君。所以,你若想破案,先必须把贵妃近日行止,以及宫内一切情势告知于我,我方可答话,否则……”
“公主这是不信我们啊……”
雷敬忍不住插嘴。
符寿安不答,示以默认。
季如光轻轻一笑,“其实,此案不会不破,因为太子早就敲定了凶手。”
“我们三日内若没找出真凶,太子殿下自会为您在昭天门前,架好火堆……”
“……”
听了季如光的一番话,符寿安更加忐忑。
确实,找不出凶手,自己便是凶手,烧了自己,对于净尘司来说,也算一种交代。
可难道,自己就这样任人拿捏了吗?
符寿安的脑子飞快的计算着。
从季如光带兵行事来看,这人绝非庸碌之辈,若烧了她便能交差,他又何苦与禁军针锋相对?
他到底是敌是友?所图何事?
这里头,看来还是有不少捋不清的岔头。只可惜,刚刚明明看了他的眼睛,却偏偏一无所获。
符寿安忍不住瞟了瞟一旁的雷敬。
只见他目如铜铃,只瞪着眼前的地砖。
不如……
然而,此时季如光似乎已没了耐性。
他向前几步,跨上了台阶,竟直接伸手将符寿安大氅上的一根鸦羽摘了下来,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
符寿安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两颊火热,她“腾”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季如光,你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