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光没想到她回转地如此痛快,抬手悬在半空,一时有点迟疑。
符寿安反而竟直接拍了上去,纤纤素手透着凉意,却毫不示弱,用足了十分力气。
“成交!”
“殿下就不继续追问,我图的究竟是什么?”
“哼!有什么好问的?”符寿安拿起案报,头也不抬:“横竖你助我离开在先,之后你图什么,又是另一桩生意了!”
季如光顿时无奈,这个公主,果然不好招架。
玉纯悄悄凑近符寿安,有些忐忑。
“殿下,眼下情势复杂,仅凭他一张口,便答应了么?焉知他不是以口舌作诱,拿话套我们,临了又返给太子?”
“放心吧,我心里有计较。”
符寿安拍拍玉纯,出言安慰。
答应季如光,自不是符寿安热血上头,也不是她心存侥幸。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季如光此人,心思深沉,目光犀利。
她的全盘逃跑计划刚好都落入他的掌握。
私改观内布局,囤积引火之物、玉清在贵妃面前的假死、对办案主官设局动刀子……哪一条报上去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她似乎被彻底拿捏了。
但现实又能证明,季如光并不是敌人——他对太子麾下丝毫不假辞色。抛下雷敬让她瞧,带来全盘案报,所有地方都体现了诚意。
最重要的是,若不是有及重要的事,谁会愿意与一个不相干的人同缚共死?
通关了全局,她的棋盘上,只找到了这一座生门。
一炷香毕,她已经读完了所有的案报。
“如何?”
季如光颇有些期待。
符寿安指着案报上福生的名字:“这个人,可以提来让我看看吗?”
季如光看了公主一眼,有点意外。
案报里只提了发生的事情,却并未包含分析判断。
符寿安能从这些文字里发现蛛丝马迹,其心思缜密灵动,着实高于常人。
“这个福生,是贵妃娘娘最为得力的女官,这些年来为主人赴汤蹈火不说,还搭上了东宫太子。只要仰仗这对母子,便会有大好前程,于情于理,她都是最不可能杀害贵妃的人,甚至两桩案子发生时,她都不在现场,公主为何怀疑她?”季如光试探道。
“因为身份。”
“身份?”
“嗯。”
符寿安点点头,“原来她是前礼部尚书赵奇瑜的嫡亲孙女。而赵奇瑜和他儿子被罢官斩首,赵家被抄,都是我看过之后几日内发生的。”
“公主怀疑作案之人,是为了复仇,所以构陷于你?”
季如光虽觉得有点意外,但细细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符寿安继续说道:“我自小便有这奇异本事,也不知是娘胎里带的,还是吃了什么桃儿果儿生出来的。”她将案报摊在手中,一遍遍地翻,目光却在别处。
“在这观里长到十岁,父皇便总是和范公公一起来,命我看一些人的眼睛。我记得,都是些老头子,有的是文官,有的是武将,甚至还有一位皇叔,颍川王。他们进来时,有的只说来祈福,有的,却已剥去了官服官帽,浑身血淋淋的。”
季如光静静听着她讲。
语气冷静,没有起伏,所说之事,却全然与骄矜少女的生活毫不沾边。
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父皇之所以要我看,有的是谋反却找不到书信往来,有的是贪弊却寻不见金银所在。最奇的是,有的只是见了什么人,哪怕那人不承认,父皇也会勃然大怒。”
符寿安抬头看着季如光。
“他们之后的结局,父皇从不跟我提起,我都是让玉真她们悄悄四下打听,才偶尔得知,他们或被罢官流放,或被满门抄斩。倒是从没想过,这些人竟还会有家人,留在宫里。”
季如光点点头:“公主进寿安观的时候还小,不知也属正常,本朝惯例,勋贵重臣若是犯了大罪,男丁抄斩,成年女眷充军,直系子孙若在十二岁以下,无论男女,皆抄没入宫。”
“这么看来,福生昨日来见我时,气势汹汹的模样,倒也不全是倚贵妃的地位耍威风,而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罢了。”符寿安苦笑:“此人你们可审过?”
这下轮到季如光苦笑了:“我们虽未想过罪臣之后复仇一事,却也觉得福生甚为可疑。可太子将她护得很紧,没有确凿破绽,我们净尘司也动她不得。”
“没想到净尘司看起来威风八面,办起案来,也是如履薄冰,各处掣肘。”符寿安感叹一句,同情大过了揶揄。
季如光也笑着自嘲:“内帏的案子,向来都是烫手山芋,再说司公与我撑腰,可不包括逼得太子和禁军统领狗急跳墙。这不小臣才来请公主出手。”他冲着符寿安抱拳,大方一笑,明明是做小伏低,却磊落洒脱。
符寿安合上案报,起身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
此案幕后之人确实思维缜密,甚至算准了党羽有后台撑着,连净尘司来了也轻易奈何不得。只要挨过三日,他便高枕无忧了。
“不能如他的愿,他碍着我们,我们便绕过去。”符寿安停下了脚步。
“公主的意思是,我们不如还是从旁找找福生的破绽,想法拿出太子不得不放人的证据?”
“没错,”符寿安又沉吟片刻,拿出了满天星给的仵作呈报,“贵妃既是毒发身亡,她是贵妃长史,每餐皆要试毒,却丝毫无损?”
“何止是她毫发无损,我们到小厨房查验了所有的食材,食具,甚至吃剩下的泔水,都毫无问题。”
“等等。”符寿安突然打断季如光,闭目回忆了片刻,又在案报中找来找去,终于翻出一张黄单子,又细细看了一遍。
“你给我的这膳食单子,好像与我刚刚在雷敬眼里看到的盘子,数目不一啊。”
季如光接过单子,发现上面写着各类餐食共十二道。
“公主所见呢?”
“季校尉稍等。”符寿安说完,便又到角落里,翻开雷敬的眼皮,凝神观看。
季如光第一次见这等神奇的作法,也不由得一阵惊愕。
“是了。你们所见贵妃最后一顿晚膳,单子上是十二道菜。雷校尉去小厨房查验时,小厨房还未及清洗,他看到从贵妃房中撤出的主菜碟子,却有十三个。”
符寿安指着查验记录,那上面确实写着查验了十三只盘碟,却只标注了不同形制的餐具,并没有写明所盛菜肴。
份位到了贵妃,一应餐具都有严格的规定,主菜由单独的碗碟装盛。季如光虽知道这个规矩,符寿安一理,他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毕竟仵作查验完所有的食具,发现没有毒物残留,便不会去多想哪些是主菜,哪些只是临时用用。且检验时,距贵妃用餐已近一个时辰,毒物被清理了也未可知。
季如光低头思索了一阵,说:“如此说来,那多出来的一道菜,恐怕就是贵妃殒命的玄机所在。”
“没错,季校尉可以留心下小厨房备了、食单却上没有的材料。”
季如光躬身拱手:“臣多谢公主赐教!”
日头偏西,一宽一窄两条人影走在寿安观的甬道之上。
季如光走在前面,盯着手里的食单。身后的雷敬鬓发凌乱,眼神发懵。发梢上还挂着一连串的水珠子,官服也湿淋淋的,冷风一吹,还打了个寒战,活像个刚从冰湖里被捞上岸的熊瞎子。
“老季,我刚刚是被麻翻的,不是睡着的,对吧?”
“嗯。你喝的那水里,下了蒙汗药。”
“不是,这道观里怎么还能有蒙汗药呢?!”
季如光叹了口气,耐心的解释:“她的大殿里,有一尊暗藏的陀罗星君,手里拿的‘装藏’,就是一支真的曼陀罗花。”
雷敬听完,顿时懊恼不已,气鼓鼓的又补一句:“行行行,有就有吧,可她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还能用这种脏手段呢?!”
“我早说过,这个公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雷敬一脸沮丧的望向季如光,却冷不丁发现,他的季头嘴角竟还挂着一丝笑意。
“哎?哎!不对,不对吧老季,我让人算计了,事儿办砸了,你怎么不生气呢?”
“事办砸了吗?没有啊!你在这儿不消一个时辰,就让公主回心转意,答应与我们合作,明明就是办案有功。”
听到这里,雷敬终于恍然大悟,一把拽住季如光的胳膊:“你是不是早就算准了,所以才特意把我留下来?你是故意让她看我的?”
季如光歉意地拍着雷敬:“我先前与公主过招,发现她防备心极强,想来她长于尔虞我诈之地,多年来又遍观人心之中的蝇营狗苟,很难轻易相信他人。若我直接告知她,她有几句会真信?多年来,也许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如让她自己过目罢。”
“哎——呀!”雷敬直跺脚:“既如此,为何你不让她看你自己呢?”
季如光笑道:“我忝居主官之位,知道的密辛更多些,咱俩有一个便足矣,透露得太多,只怕又要为她所制。”
雷敬听完,无奈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们这两个鬼精灵,合着就蒙我一个老实人!我倒是盼着她早些点你当驸马,到时两口子加起来一千六百个心眼,从早斗到晚。”
季如光反驳他:“人家公主若是心眼子不多,如何帮我们?刚才你没醒时,她已通过你查案时没注意到的细节,提示于我,贵妃的食单颇值得探寻。”
雷敬一惊。
季如光又接着说:“而且公主怀疑,害她之人,可能是被她看过的罪臣家罚没入宫的子弟,这也是一条线索。”
“有道理啊。”
“所以,接下来你再去细查近日所有进出凤仪宫的宫人,调入的调出的,尤其是罪臣子弟,都要查!”
“好!”
季如光道:“我再去找位朋友,让他打打食材和食单上的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