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三边都是峭壁,只有一侧有个半圆形的海港,正好泊船。
海港两侧的守卫纷纷行礼。他们放开水中埋设的铁索,引船入港。
看着港口的种种攻防之具,徐守成感慨道:“说句不合时宜的话,哪怕有朝一日敌人大举来攻,到此处也得望岛兴叹!季将军如何找到这般易守难攻之处……”
符寿安握住季如光的手,替他答道:“季将军说,这岛实非天然,而是人造的。”
“人造的?依我看,需征发民夫两万。”
“不。”符寿安纠正他,“修造者只有一位。”
“一个人!季将军说笑了。”
“季将军说,他当年现了灵囚之形,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整挖了两年。”
徐守成倒吸一口凉气,再也没说一个字。
船终于靠岸了。
岛中城堡放下一道长长的吊桥来,颇为宽大,可容数匹战马并行。
几位白发老者策马而来,见了季如光,纷纷长揖。
“恭迎侯爷回家!”
他们的气质与贺鲁颇为相似,只是穿着既非中土,也并不类同西域,而是一种极轻薄、挺括的裘皮,上面用漆点着花纹。
徐盛婴好奇,暗自去一位老者身边,捏起他的袍角。
“盛婴不可造次!”徐守成制止他,而那位老者却颇为豁达,任由这位年轻人打量。
“此物实为鱼皮。”老者指着衣服道,“八十年前,玉壁遭逢夜狰之乱,为结界所围,结界附近暗河中的鱼儿们,体型便大了数倍,皮肉也强韧了不少,故此……”
“玉壁结界?”徐守成听出了话外之音,“老丈,此地离玉壁,不算太远吧?”
“不算太远?”老者哈哈大笑,“这百泉聚落,便造在玉壁一里之外,君岂不知?”
徐守成一身冷汗。他带兵多年,自诩精通山川河流、地形地势,今日到了百泉,算出离都护府有两百里地,距玉壁更有多日之遥,谁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季如光似乎看出了他的慌乱,通过公主告诉他,地下暗河中航行,一不辨日夜,二不辨东西南北,三不辨上游下游,算不准远近方位,实属正常。
众人登上城堡,但见岛上地形错落有致,亭台楼阁与中土大致相同,只是多了一些西域的痕迹,城中亦有商贾街市,食肆酒楼。
人们纷纷对寿安公主下拜祝福,符寿安见其礼仪既陌生,又熟悉,季如光便告诉她,这里的百姓,有流散的飘沙人后裔,也有当年的边军子孙,还有草原商路上各种可怜人,如奴隶、战俘、流浪者、妓女等……
比如阿娜希塔,就是季如光在沙漠边缘解救的波斯女奴。
安延那坐在木车上,玉真玉清在后面缓缓推着。她在一家货摊上停下来,拈起一只黑色的陶土小鸡,兴奋地对女儿说:“虫娘!快看这个。”
符寿安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母妃,这件东西,您认识么?”
“认识啊……”安延那不住摩挲着,仿佛回到了幼年,随父母乘大车迁移的日子,“这叫‘昴日星官’,是当年玉壁每个孩子都有的玩意,我十岁以后,就没再见过了。”
季如光走来,握住了符寿安的手,她方才知道,飘沙人当初有一项娱戏,那便是斗鸡,每逢初一、十五,玉壁东郊的斗鸡场总会人山人海。
符寿安为母亲买下了两只“昴日星官”,同时她也发现,这里卖的东西,似乎比京师流行的,更为丰富。
季如光告诉她,不光货品如此,连流通的钱币都因为天南地北的版本太多,最终选择了金币。
“你们……是如何做生意的?”
那尊巨大的铠甲纹丝不动,她却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季如光在中土、波斯、西海、胡地都建有聚落,作为萨宝,他一边赚钱,一边打探明女的下落、寻找重开玉壁的方法,那些跟着他的人若是愿意回到此地,他便会寄予一笔银钱,助他在此地安家。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驻足于此,互相之间也做起了生意,最终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城镇聚落。
季如光很少去干涉百泉内的生活,他只是一个遥远的缔造者,一个信仰的对象,只要有他在,这里,就会一直平静安宁。
在这地下暗河交汇之处,人们衣食自足,没有战争,没有饥荒,那些金银珠宝,翡翠琉璃,在这里并不受欢迎。
在历代明女的记忆中,玉壁虽然地处沙漠,可一向是个繁华富裕之地——毕竟这里产上好的羊脂玉,中土皇帝的印玺要用它,波斯后宫的宠妃要用它,达官贵人的帽子上要用它,商贾的腰带上要用它、战士的刀柄上也要用它……
那时的玉壁城,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烈火烹油,大概连明女的教诲也不愿听了。
可经过夜狰之乱,幸存者们居然朴素如斯,不由感慨世事无常,桑海桑田。
几位老者调度得当,很快便将随行军士安置下来。此处有兵营,皆是沿途所见那种,凿在峭壁上的窑洞。
徐守成提出疑问——百泉虽然安逸,但毕竟多了一千多张口,粮草是否充足?
这次回答他的是贺鲁:“这岛上存的粮秣,大概够所有百泉人吃三年。”
“那三年后呢?”
“夜狰很快要降世了,你还要考虑三年后的事?”
季如光将公主母女安置在小岛中央的一座院落中。
符寿安发现,这里的陈设布局,与京城那套宅子非常相似,只是没了那株梅花。
她安顿好母亲,环视廊道、立柱,还有那几块太湖石,恍若隔世。
季如光站在她身边,沉默着,却拉起了她的手。
“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大敌当前,他们只能压抑自己的情思。
“去玉壁。”
“从地下么?”
“不错。从地面进玉璧,不论多少人,都会快速在进入之后枯竭而死。我便改换了思路,想从地下探索。
五十年前,我开始向着玉璧的方向挖一条坑道,初时的确顺利,常人也能进入,可快靠近时,却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那里出现了我没有见过的禁制,常人进了必死。”
“那你呢?”
“我……会疯。”
铠甲没有任何表情,但季如光沉静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的通过意念传进符寿安的脑海。
按理说,这声音是无音无形的,可符寿安却还是能体会每一个词所传达出来的沉郁和痛苦。
“我会做很多有关杀戮的梦。扑来的夜狰,死去的百姓,还有我那些被碾死、咬死的同袍……似乎就是,夜狰袭来的那一天。”
符寿安将手放进铁甲的掌心,似是对他无声的安慰。
她半晌才思索着开口:“我觉醒后,也继承了娜娜的记忆。我知道她如何将你变成灵囚,如何与夜狰相斗,如何被伽南偷袭……她最后是将十二个灵囚埋在了建木周围,强行停止了建木的旋转。这里面,应该有你。可奇怪的是——”
“奇怪的是,我应该一直呆在地底,而不是在天地间四处游荡。”
“是的。如果你逃出来了,那么建木会继续旋转,禁制自然失效了;可建木眼下依然被锁着……”
“如果我没有逃出来,那么又是谁,进了净尘司,将寿安公主带来此处?”
“……只可惜,娜娜为何要这样做,这段记忆我却没有。”
“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些安排,是在她死后才做的。”
“我明白了。”
符寿安长叹了口气,“八十年了,她也许一直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