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中众女儿们正聚在潇湘馆谈论香菱的诗,听到丫头婆子说来了许多亲戚,都很是诧异。李纨便问是谁家的亲戚,那婆子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还有一位大太太的侄女儿,都聚在老太太房里呢。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
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真是奇事。”大家均是纳闷。此时宝玉又兴冲冲地跑了来,向众人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她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竟又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还有宝姐姐的妹子,大嫂嫂的两个妹子,连同大太太的侄女儿,都是那样精华灵秀,我竟形容不出了。可知我是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独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也是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众人看他又有了魔意,都觉得好笑,也不理会他,一齐往贾母上房去了。
黛玉留在最后,见宝玉还是那样痴顽的神情,啼笑皆非,只得对他说道:“你可不是又疯魔了?说的这些话,别人听了只会说你轻浮。就算是真心所说又如何?”宝玉对黛玉笑道:“我知道妹妹总是明白我的。”黛玉又说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可知可见的总是有限。难不成要把天下所有的灵秀都送到这园子里来?只怕也装不下。何必作‘井底之蛙’之叹?”宝玉听了心悦诚服,不再说什么,又与黛玉一起,出了潇湘馆。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奔邢夫人,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李纹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堂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奔各人的亲戚,煞是热闹。于是大家互相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极为欢喜。贾母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又命留酒饭。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
黛玉静静打量这几位外来少年。邢岫烟内敛清高,李纹、李琦超脱淡然,都是极为秀丽动人的女子。那薛蝌,果真如宝玉所言,形容俊美,举止有礼,极有大家子弟之风范。而宝琴,容貌自是明艳绝伦,不消细说,甚至比宝钗还美丽几分,却并未故作淑女的端庄,一颦一笑,极为纯真,如那白雪红梅,清幽圣洁。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那便是——美好。
贾母一见那宝琴,便很是喜欢,拉着她的手笑道:“竟像是画中跑出来的人儿!”又逼着王夫人收了宝琴作干女儿。王夫人自然是笑着答应。贾母更是欢喜,又说要养活宝琴,又让宝琴晚间随她在一处安寝。别人犹可,黛玉只见宝钗的嘴角虽是上扬,眼里却全无笑意。
探春与宝玉正笑意盈盈地与宝琴等攀谈。黛玉知道探春是极看重诗社的,又喜热闹,这回定是问她们可学过作诗没有。果然,片刻之后,探春又笑着来找黛玉,说道:“林姐姐,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也过来笑道:“正是呢。这是三妹妹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黛玉问道:“她们可会作诗?”探春笑道:“我才都问了她们。虽是她们自谦,但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宝玉笑道:“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到时邀上她们岂不热闹?”黛玉道:“我看明日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和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也没来,不如等上几天,这几个新的也熟了,湘云也来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的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倘或那三个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她们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园里岂不多添几个人,那才越发有趣了。”探春拍手笑道:“林姐姐可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宝玉更是喜得眉开眼笑,忙说道:“还是妹妹明白。我终究是个糊涂心肠,空欢喜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来。”
说着,兄妹三人一齐往贾母处来。黛玉和宝玉向贾母说了,贾母见这样和睦,也是欢喜,便和邢夫人说让她侄女儿不必家去了,在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贾母如此说,岂会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安置。凤姐本欲将岫烟放到迎春一处,却因黛玉提议,便依了黛玉,让岫烟住进了潇湘馆来。
黛玉看那岫烟虽家道寒素,却端雅稳重,知书达礼,故颇为欣赏她。若让她和迎春住在一处,而迎春是个不问世事的,且自己都难以自保,岫烟这样寄人篱下,想来处境定是尴尬。自己虽只是一介小女子,并不是救世主,就算想救人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救的。然而对于自己所欣赏的、合了眼缘之人,却依然想向其伸出援助之手,这是黛玉的特质。
宝玉又央告贾母明儿把湘云也接了来。正巧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也是舍不得湘云,便答应明儿便去接来家中。此时大观园中比先前更是热闹了许多。李纨为首,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湘云、香菱、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再加上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其余十二个人皆不过十四五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皆是一样的豆蔻年华。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时常来潇湘馆找黛玉指点,可巧又来了个湘云。那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见香菱这样刻苦,兴致也很高,便时常同她一起谈诗。两人如同找到知音了一般,一刻也不停歇地高谈阔论起来。“三春”与宝钗过来潇湘馆玩耍,都被聒噪得受不了。宝钗笑道:“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湘云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笑问道:“是哪两个?”宝钗抿嘴一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香菱听了,便笑起来,湘云却是撇了撇嘴儿。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见了忙问:“这是哪里来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近身瞧了一瞧,赞道:“怪道这么好看呢。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也看了看,摇头道:“哪里是孔雀毛,分明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叫作‘凫靥裘’,是件稀罕物呢,可见老太太疼你了。”只见这凫靥裘翠光闪烁,在移动时随着方向变换,闪现出不同的颜色,有时是蓝绿色,有时泛出紫色,光彩夺目,艳丽异常。
宝钗笑道:“俗语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也再想不到她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她。”湘云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给她穿,别人穿了,反而不配。”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你倒去吧,仔细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哪儿不如你。”说话间,宝玉也进来了,宝钗犹自半真半假地嘲笑。
湘云歪头笑问道:“宝姐姐,你这话,是真话还是顽话?”宝钗一愣,随即又笑道:“当然是顽话了。我这妹妹,我疼她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恼?”说着拉起宝琴的手,亲热得如亲姐妹一般。宝玉笑道:“宝姐姐再不是那样小性的人。”湘云闻言道:“那你说我们这屋里,谁小性儿?心里不自在?”琥珀还没走,一听此言便笑道:“心里不自在的再没别人,就是这位。”说着用手一指宝玉。众人都笑起来。探春笑道:“老太太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众人都说:“听听,这样明白。”
宝钗只看向黛玉,宝玉也看向黛玉,两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同。宝玉只恐贾母这样疼宝琴,黛玉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然而黛玉却并没有一丁点儿不自在。因她明白,贾母疼爱宝琴,自有深意。
惜春见宝钗瞥向黛玉,似笑非笑的神情,便冷哼了一声,故意问道:“宝姐姐可是觉得林姐姐会心里恼了?”宝钗一听忙笑道:“当然不是。”黛玉本一直看着她们嬉闹,此时却不能不开口了,于是笑道:“宝姐姐的妹妹和我的妹妹一样,我喜欢得比她还疼呢,哪里还恼?”惜春听黛玉竟学着方才宝钗的语气,不由地扑哧一笑,又扯着黛玉的袖子不依:“林姐姐可不能不疼我了。”探春笑道:“看你那样儿,尽知道和林姐姐撒娇。”黛玉则拍拍惜春的小脑瓜子,笑道:“怎会不疼你。只是如今这样多妹妹,少不得你就大方些分一点儿罢。”正说着,湘云和宝琴也一起凑过来,姐妹竟是亲近异常。湘云喜欢黛玉,自不用说;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心中顿生好感,其中又见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近。只宝玉看着,心中暗暗纳罕:这女儿家的心思,真如那海底针一样,难猜。
这日下了雪,窗外飞舞着小小的雪花,像千百只蝴蝶一般扑向银红的窗纱,在上面调皮地撞一下,又翩翩地飞向一旁。黛玉来了兴致,跑到院子里,张开手心接那雪花,只见晶莹的小雪花轻柔地落在她的手心上,先是洁白,渐渐变得透明,再慢慢地,融化了,只剩一丝浅浅的冰凉。
宝玉此时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过来,正好看见黛玉站在院里赏雪,忙拉了黛玉进了屋里,说道:“你斗篷也不带,就这样站在雪地里,要冻着了可怎么好?”黛玉说道:“这样小雪,不妨事。”宝玉摇头道:“虽说雪小,到底是冷意袭人。上回我那个斗篷,下雪天戴倒好,给你又不合适。”黛玉道:“那个你在雪天戴也是好的。自留着吧。你找我有何事么?”宝玉正要说话,只见李纨的丫头素云走来请黛玉,说:“大奶奶打发我来说,下了雪,请姑娘过来商议明日作诗呢。”宝玉便说道:“正是了,我正要和妹妹说此事。”
此时岫烟走了进来,身上穿一件秋香色棉袄,外罩石青色对襟褂子,皆是旧衣,薄薄一层,身形瘦削,更见风姿。黛玉对宝玉道:“你先去吧。我待会儿和岫烟姐姐一同过去。”宝玉听说,便答应着自去了。
前日岫烟住过来之前,黛玉已和紫鹃交待了要好生待她。其实不必黛玉嘱咐,依紫鹃这样的性情,自是不会怠慢她的。故岫烟来时,紫鹃与雪雁早已收拾好了一间厢房,并帮着岫烟的丫头莲儿安置好衾褥妆奁。晚间黛玉与岫烟闲聊,更觉她温厚平和,安贫乐业,虽不算出类拔萃,却给人以出世淡雅之感,有一种清贫的风骨。
今日岫烟听到诗社之事,脸上也有些神往之色。黛玉见她穿得单薄,便让紫鹃去拿了一件自己未穿过的大红猩猩毡斗篷送与她,岫烟刚要推辞,黛玉道:“姐姐莫要多心。我只当你是好姐妹,并无他意,你若推辞,反显得生疏了。”岫烟见黛玉坚持,只好谢过收下。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麂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头上罩了雪帽,和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岫烟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已到了,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虽同是鹤氅,却色暗,平日倒显得朴素,然而如今满眼皆是大红,这莲青色,反更是显眼了。
一时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湘云一来便忙忙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她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觉得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都看了看天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赏雪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大家拥炉作诗。咱们再给凤丫头个信儿。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说了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道:“这五个不算外,林妹妹和四妹妹虽告了假,此次却定要来的。你们几份子送了来,我包总银子尽够了。”
黛玉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