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旁边宫殿檐角下的风铃被暖风吹动,轻快的声响与枝头上的鸟鸣相和,给乐声添了份生趣。阳光也透过宫殿繁复的窗花,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投下斑斓光影。随着日头渐低,那光影也在悄然变幻,时光流转在这一刻好像能够被人瞧见。
御花园酒宴正尽兴之时,老太监跌跌撞撞地哆嗦着来报。
“大萨满他......他冻得昏过去了!”
饕餮正要喂到嘴边的酒盏突然一晃,洒落了一些在袖口和前襟。
饕餮似是有些不信,迟疑着问道。
“确定不是在诓朕?”
老太监吓得连忙跪地磕头道。
“就算是借给老奴一百个胆儿,老奴也不敢诓骗陛下啊!”
半神之躯是不可能如此之弱的,就算换做常人,在雪地里再跪上个一时半刻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
饕餮再次瞥了眼老太监,老太监弓着背,双手紧紧攥着拂尘,但那拂尘却像条不听话的白蛇,总要从他被吓得汗湿的掌心滑脱……这位老太监又不是大萨满变的,不会有那样精湛到让他看不破的演技,饕餮想了想还是决定姑且去一趟吧。
饕餮侧头跟身边替他倒酒的奴仆交待了两句,便起身回到了松林。
没有了大萨满的神力,松林上方拨云见日,但地上依旧留有很厚一层未化的积雪,想到大萨满如此听从自己的命令,饕餮这才感觉心情真正好了起来,而不是在御花园酒宴上虚与委蛇的浅笑。
饕餮走在前面哼着小曲儿,老太监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出声提醒道。
“陛下,雪地路滑,您小心些走!”
当两人刚出了松林时,饕餮远远就看见一人脸着地埋在雪地里,饕餮在心里想到,这若是再不狼狈,那他就只有狠心杀掉大萨满看大萨满用鲜血铸成的狼狈了。
大萨满确实是极为狼狈的,只是饕餮却在走近的瞬间立马僵住了。
大萨满虽头发凌乱衣袍沾雪,但他倒下的姿势依然端正,双臂紧贴身侧,完美到像是一尊被雪掩埋的玉雕。最刺目的还是大萨满身下的积雪,竟被体温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轮廓,分毫不差,仿佛连昏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谪仙模样……
饕餮脸上看戏的轻笑在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突然暴怒地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白雪,无辜的雪花被踹的飞扬、旋转、落地,但依旧圣洁。
饕餮对着周围大声咆哮道。
“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去找太医!要是他死了......”
饕餮的后半句哽在喉头,化作一口腥甜的血沫。
饕餮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愤怒的语气中还含着丝惊慌,那是小孩子怕自己心爱的玩具再也修不好时所特有的恐惧。
两名禁军抬着昏迷了的大萨满步履飞快往太医院走去,饕餮挥了挥手禀退了老太监,剩自己一个颓然地进屋坐在了大萨满的床榻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他是讨厌他,是看他不爽,可最初是他主动要跟着自己的,那他便是自己的所有物,没有他的允许,他绝不会让他擅自死掉……
白色的松针在屋顶上渐渐变暗,像是一种缓慢的降雪,风把月亮吹成铜盘之时,饕餮点亮了大萨满房内的烛台。
窗框外,假山的山脊线慢慢模糊,如同被污水浸透的墨迹。黑暗从树根升起,那是种雪都照不亮的黑。松林荒径的石阶上好像有谁的脚步声,是松鼠还是归人……饕餮从窗子向外望去,终是没能看见那个熟悉的、坚定朝他走来的身影。变了质的松脂在暗处凝结,比蜂蜜更慢,也比时间更黏稠。
饕餮在大萨满房内坐了一整夜,看烛火跳动,看蜡油变成了光的灰烬。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内心的空缺好像怎么也填不满,他守着这一抹微小的明亮,像守着整个夜晚唯一的温暖和答案。
……
大萨满暂时住在了太医院,饕餮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饕餮将脆弱和迷茫留在了黑夜,白天,他便又是那个热爱演戏和看戏,以及拉人入戏供他消遣的南越皇帝了。
大殿内的奏折,从无到有越堆越多,什么时候书案放不下了,再一把火烧掉,这游戏饕餮玩的乐此不疲。
相比外头那些饕餮刻意造出来的心惊胆战,太医院算是一个难得的和平之地,因为清净,大萨满的身体养的也差不多了,可他却不愿出去。
大萨满住着的这间诊室窗棂将秋色分割成了十二块,当他数到第十块时,檐角的铜铃正巧响到了第七声。
大萨满右手的手指在身侧悠然闲适地轻轻敲击着床沿,可头却转向了左边看着窗外。右边,有他不想看见的人。
窗外秋色正浓,太医院一树红枫斜探进檐下,恰似溅在青瓦上的血。那如血般的大红刺得人眼疼,却远比不上此刻跪在大萨满床榻前那些宫人身上的颜色鲜艳。
大萨满对着窗外悄悄轻叹了一声,跪在床前的哭声便在这时突然拔高了。
“大萨满,求您发发慈悲......”
有位小太监一头撞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接着便是粘稠液体流入砖缝的细微声响。可惜,大萨满的听力甚好,不然这些让他烦心的细微声响也不会如此不知趣地传进耳朵。
“……”
大萨满没有回头,右手停止了敲击往床头探去,端起了早就备在那里的茶盏,之后,大萨满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头摆正,垂眸便望见了被端到眼前的茶盏里正倒映着那块被血染红的云霞。
“大萨满,陛下今早突然挖了黎总管的眼睛!”
“……”
老宫女沙哑的声音好像能刺破开了半拉的纱窗。
“陛下说、说要看那眼珠子滚在丹樨上像不像您前些日子答应在他身边辅佐他时交给他的那颗琉璃珠……”
“……”
大萨满没有接话,躲在门外偷偷向内瞄的那几位太医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频频擦着额上的冷汗。最近皇帝陛下的异常,他们太医院也略有耳闻,毕竟那些被陛下折磨惩治过的下人,也都是要送到太医院里来的。
茶盏边缘不知在何时被大萨满的指甲抠出了一道缺口,大萨满盯着那道细小缺口微微出神。
琉璃珠……
他当时交给陛下的那颗琉璃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当时二人在月下结成盟约之时,少年天子的眼睛比那琉璃珠还亮,是淬了毒的那种亮,他很是喜欢。
见大萨满虽未开口讲话却也没有明着赶他们走,为首的老太监壮着胆子重重叩首,继续向大萨满求救。
老太监额上不知被谁弄得已经结痂了的伤口再次裂开,血顺着鼻梁滑下,在他苍白的脸上画出狰狞的纹路,可再怎么狰狞,也没有大殿龙椅上坐着的那位骇人。
“昨日早朝,陛下好端端就杖毙了两个奏事的官员……”
老太监颤抖漂浮的声音像是从鬼门关里挤出来的,他继续说道。
“昨夜、昨夜在冷宫里,陛下让、让侍卫们……”
老太监突然闭紧了双眼不忍再去回想,他说不下去,但后面一个满脸鞭痕的宫女突然扑上前来,一边用染血的指甲死死抠着地板,一边接着老太监的话说道。
“大萨满,陛下命人把宫女们绑在冷宫里的四个铜柱上,用烧红的铁签、用铁签......”
后面的话就算不用再细说大萨满也能够猜到,大萨满放下茶盏将头扭向了右边,他看着他床榻下跪着的那十三人无一不是衣衫褴褛,甚至还有个小宫女左手三指怪异地扭曲着,像是被人生生掰断的玉簪花。
大萨满只看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神色恹恹地回道。
“这不还上着早朝呢吗,来找我做甚,又不会天下大乱……”
大萨满说罢又开始扭头望向了窗外的枫叶,有一片正悠悠落下,在空中翻着跟头。
大萨满在心里默默数着那片枫叶翻了几个跟头。
一、二、三、四、五、六。
六后面结尾的是句号而不是省略号,就像大萨满提前知晓一共就只会有六个跟头似的。
看来,六皇妃给陛下喂的不仅仅只是那一颗赤色丹药啊……
床榻前厚重的血腥气味里,大萨满还闻到了更隐秘的东西——龙涎香里混着彼岸花的气息。
大萨满在太医院于前日子时算了一卦,他虽不怎么会算卦,也没正经跟人学过,但大抵是这具半神之躯之前的记忆,让他能顺着一些模糊的印象卜完了一整个卦。至于大萨满为何要突然算上一卦,是因为他隐隐觉得六皇妃那枚丹药好像并不只是让陛下忘了最在乎之人,若只是如此,陛下也不会变得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
大萨满不了解他的这具身体之前卜卦的本事如何,就只能选在了子时,子时鬼气最重更容易成卦。
前日他一共问了两卦,第一卦是让他确定第二卦的内容他能不能信,若是能信,则会在他今日第二次回头看向窗外时正巧看见一片打着转悠悠落下的枫叶,他确实看到了,那这第二卦他就能信了。
第二卦卦象上说这片枫叶打转的圈数将与陛下近日身上发生的变化有关,且这枫叶一共会转上六圈。
他虽不知南越皇宫真正的三皇子唐风玦去了哪里,但陛下却不是唐风玦本人这一点他是能够确定的,如他之前的猜测,若陛下真是从白宁嘴里撬出来的那个什么凶兽,那也不该是常人能够对付的,大萨满自然就想到了三途川边的六瓣花——彼岸花。大概六皇妃是真的狠下心想要对付陛下了,取彼岸花时定是死了不少人。
“……”
静默了许久之后,大萨满终于又转过头来,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里的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在低语着,刀伤在嘶吼,烫伤在呜咽,折断的指骨发出细碎的啜泣,这些声音在他耳中汇聚成了清晰的卦辞——“龙困浅滩,邪祟入心”。
可……
陛下究竟是对他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情,他并不想就这样原谅。
哪有什么百依百顺,哪有什么唯命是从,若不是他有意让着陛下,陛下又哪里能在他这里讨到热闹和愉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