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休径直步入衙门大堂中,大堂中此时已经聚集百多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等何不休出现,他们纷纷安静下来,并且主动让开一条道,让何不休走到案台上。
地镜司大堂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何不休所站的案台上有一块牌匾,正是高帝李业亲手书写的“鉴地如镜”四个字。
何不休手扶腰刀,整个人挺直脊背,无形中与背后牌匾交相辉映,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诸位观察使可有点齐提举?”
何不休不怒自威,一眼扫过眼前的一排人,他手下有观察使十二名,是按照天干地支及五行方位来排序,可眼前只有十一人,独有一人空缺,他顿时皱眉。
“江朝!江观察来了吗?”
副都卫秦朗知道何不休已经在爆发的边缘,连忙打着圆场,向外呼喊。
“来了!来了!”
只见一名身着观察使劲装袍服的人快速从衙门口跑进来,并且自觉的绕行堂侧,来到一众观察使的最下手方。
杨毅恰好也在江朝身边,只见此人不修边幅,满脸胡茬,还有一口大黄牙,眼角还有疤痕,似乎眼有残疾,一大一小,看起来非常怪异,而且身上官袍散乱,带有一股脂粉气,怕不是从哪个娘们的床上刚刚爬起来。
“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新加入地镜司的提举杨毅!杨毅,你就补位在亥水都府江朝麾下吧。”
秦朗先是跟众人介绍了一下“插班生”,然后就开始给“插班生”安排座位了。
“卑职领命!”
杨毅退到江朝身后,心中倒是没有什么不满,看起来这位江观察也是比较好说话的。
地镜司这个衙门非常特殊,没有固定的引入流程,所有缺员,都是由内推进来补位的,因为在大乾境内,江湖纷争不断,地镜司提举也是个高危职业,所以时不时的就会有补位“插班生”出现,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大都监到!”
杨毅才刚刚站定不久,就听到衙门口外有人唱喏,只见1名头发花白整齐,却长得异常年轻的公公迈步走了进来。
来人穿得锦绣紫红袍,头戴一顶白银束发冠,两绺红色流苏自冠顶延伸至耳后又垂在胸前,正是李玉身边的近臣大都监许焕!
“许公公!”
满堂地镜司官员尽皆躬身。
“好好好!咱家只是来传一声官家吩咐,不必弄得这么大阵仗。”
他声音中没有普通公公那般尖锐刺耳,反而有种令人亲近的感觉。
“何都卫,许久不见,你可清瘦了!”
“都是为官家分忧。”
许焕点点头不置可否,很显然,何不休虽然是他的下属,但属于曹邵英亲手提拔起来的,跟他之间的关系非常一般。
实际上,许焕除了对王朝皇族负责,跟所有人的关系都很一般,加上自身的缺陷,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臣”,这也是为何几代帝王都非常信任他的原因。
“夜色已深,咱家也不多说了,官家吩咐下来两件事,一件么,就是协办少年英雄大会,这可是我们王朝三年一次的‘武举’盛事,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都汇聚皇都,届时少不了一些纷乱。”
“禁军肯定是忙不过来的,各都府观察使,可要把那一对招子放亮些,莫要因此堕了王朝内廷的脸面!”
“另外一件事么,就是要给‘徐永案’平反,何都卫,这件事你差人去办吧,官家说了是要‘平反’,那就得是‘平反’,可别又弄出什么其他的幺蛾子。”
许焕虽然话语轻松,但隐含威胁之意,实在是何不休手中掌握了太多的隐秘,“徐永案”又牵扯太多方面,官家有意要放徐家后人一马,但又不想牵扯太多是非,故而在朝堂上就用了“平反”二字,否则,也只会让地镜司查明事实,而不是直接点题。
“属下明白!”
“好,那带咱家去看看邵英吧,这个苦是他自找的,哪位官家不是伺候……”
许焕摇了摇头,对于这位近在皇都的地镜司右司隶,平时几乎就是他在地镜司中的代言人,他显然也是用心劝慰过的,可结果很显然,曹邵英忠的是整个皇族,而他许焕忠的是坐上龙椅的官家。
两者在平时没有矛盾的时候,目标一致,自然能走到一块,可当这个目标出现了偏差,不免就有人要“受罪”。
诏狱就在镇抚衙门的地下,许焕这次前来主要目的其实还是为了见一见曹邵英,顺带的将官家的话带给东镇抚衙门罢了。
何不休当即领着曹邵英去了诏狱,大堂便留下秦朗主持事务。
“趁着大家都在,便把这两件事情分一分吧,按照老规矩,抽签……我这里有十二枚签条,翻开来有画圆的,便执行协办大会事务,有画方的那就执行地镜司挂起的鉴查事务,还有什么都没有的,就去执行‘徐永案’平反之事。”
秦朗将一枚枚画好的签条拢在双手之间,用力的晃了晃,然后示意观察使上来一个个抽签。
签条抽取便当即展开,有人欢喜有人忧,很显然“协办大会”是最轻松的差事,且又不是主要负责人,不需要担责任,而且跟各地方都能打点关系,说不定还能要些好处。
要说最不好的任务,那自然就是“徐永案”平反一事,当年为了坐实那莫须有的罪名,肯定是捏造了不少证据,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许多证据怕是早就找不到了。
但官家既然说了要“平反”,那必然要找个人出来把事情办妥,皇都之内能够有这本事诬陷当朝执宰,然后全身而退的可没有多少人,不好说就要跟势力盘根错节的潘党一系狠狠碰撞一下,也不知会不会被撞得头破血流。
江朝是最后一个上的,他不住的祷告不要抽到“徐永案”,可偏偏事与愿违,他拿到手的签条打开来一瞧,居然空空如也,他顿时满脸苦色。
“江朝,你近日也太不像话了,若不是大都监来得及时,何大人少不了要给你两军棍,本官这次能保你,下次可不一定了,现在是非常时候,你机灵一点!杨毅是新任提举,许多事情还不晓得轻重,你多带带他。”
等众人散得差不多了,秦朗单独留下江朝和杨毅叮嘱一番。
“明白明白!多谢秦大人了!”
江朝满脸堆笑,等秦朗转身一走,马上垮下脸来。
“你就是杨毅?跟我来吧,先把你的官服腰牌领了,你的运气可真不好,我这队亥水都府平时根本没有活儿,许多新人耐不住寂寞,都纷纷申请调走了,所以这一队里,就你跟我二人。”
“偏偏还摊上这么个任务,‘徐永案’啊!当年可是牵扯了多少人,光是翻阅案件卷宗,我们二人就足够看上三天三夜了。”
江朝一边絮叨一边带杨毅去了侧院的“兴荣堂”,这里有府库值守发放一应事物,然后又来到另一侧院的“精善堂”。
“精善堂”没有府库值守,倒是有一面红底的高墙,墙上挂着一路路的牌子,最顶端写着“广德”二字,那些牌子足有数十块之多,最下面那些写着“东城胡二杀人案”、“南值门衙坊失火案”等等字样。
“这里就是观察使带着提举领取‘鉴查事务’的地方!广德墙上挂得牌子和编号,就是‘鉴查任务名目’,我们是‘都府观察’,所以负责的都是皇都内的事物,东镇抚衙门还有一百四十二名‘少府观察’,那就是分布在京洲、衮洲、河洲三地各处府、郡、县、乡的人员。”
“一队观察由一名官阶六品的观察使,带领一至数十名不等的提举鉴查诸多案件,虽说地镜司提举是最底层官员,可宰相门前也是七品官,何况我们是皇族御用,所以提举也是自七品起步。”
“你现在是丙等提举,只能跟随观察督办鉴查事务,等你累计功勋到了乙等提举,便能自行提交案件待鉴,到了甲等提举,更可以升任一阶官级,算是从六品,除了不能穿六品官服和独自带队之外,一切职能与观察使无异。”
“我知道你一定更关心的是待遇问题,你放心,我们虽是底层官员,但待遇不低,毕竟干得也是刀口舔血的事情,丙等提举每月俸银二十两!每提一级加十两,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那就是每月五十两俸银,厉害吧!”
说到这里,江朝便是洋洋得意。
杨毅注意到,在“广德墙”最高处,挂着好几桩落灰的“鉴案”,首当其冲的便是“长公主失踪案”,排在第二的是“林妃自缢案”,鼎鼎大名的“杏山刺帝案”才排在第三,至于“徐永案”更是排到二十多号去了。
江朝找到跟“徐永案”关联的挂绳,用力一扯,那块牌子便掉了下来,一翻牌子背面则是一串古怪的文字编号。
杨毅跟随江朝绕行广德墙背后,便见到纵深极广的空间,这里一排排的柜架足有数百之多,每个柜架上密密麻麻都是小方格,方格之上皆有文字编号,他很快明白,原来这里是一处“档案室”。
“我们地镜司可不是府衙官差,寻常案子不会存在这里,这里存有的案件,都是那些悬而难决的疑案要案,或是巡视地方发现的冤假错案,自地镜司成立以来,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这里从空空如也,到现在扩建四次,如今不下上千桩案件。”
“你可知道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江朝忽然无比正经的看了杨毅一眼,杨毅只能摇头。
“这代表着足有上万颗人头被地镜司亲手砍下,鉴地如镜、先斩后奏,这八个字不是用来威慑百姓,而是用来束缚百官,府衙官差杀得是百姓,而我们的存在意义,就是杀那些贪官、恶官、昏官!”
杨毅这一刻肃然起敬,原本打算在地镜司这棵大树之下好好摸鱼的心态,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可惜,自从高帝驾崩之后,地镜司一年不如一年了,开始讲究人情世故,也要暗藏刀锋,江某的刀早已藏得生锈,憋在这里受气,还不如去青楼妓馆磨一磨刀锋。”
江朝飒然一笑,看得出来,他曾经也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只是被现实打磨掉了棱角。
两人找到“徐永案”的卷宗,自方格内拿出来一卷卷记录足有十数斤。
“精善堂”的布置更像是一座图书馆,这里的卷宗自然不能拿走,只能在这里阅读抄记,靠里面的位置则是一排桌椅,上面还沏有提神醒脑的热茶。
虽然此时天色已暗,但两人都知道“徐永案”是个硬骨头,而且时间紧迫,必须加快步伐处理,拖得越久,那些听到风吹草动的官员,就会藏得越深。
“大乾历120年夏,徐永因病辞官,不多久就被参奏通敌之罪,参奏者乃是御史台衙门的王冲,此人因参奏徐永被杀了满门,尸体之下还有‘徐永杀我’四字。”
“王冲奏折中提供了三条线索,第一,是一本走私军具的账目,从兵部流传出来的,这批军具价值三十万两,有最新的机关城防器具百部,还有盔甲、战枪等数千,督造完成之后不知所踪,但在同年春季的崇虎关敌袭时,见到了印有这批军具字号的兵器,而那账目的签批之人正是徐永。”
“第二,国库白银遗失之巨,达千万之数!禁军便搜全城,却在徐府中发现官银两锭,此事更是被京洲安抚使抓了两名匪徒替罪杀头,因此京洲安抚使黄延嗣被牵扯其中,自上而下共计京洲一十七名官员。”
“第三,则是徐永辞退前的一封奏书,上面建议成帝开放北疆边关,以玉宁府、山阳府为中心,建立互通有无的贸易区,同时废去山阳关,开凿运河、颁发西域走私商人许可、开放海市,招安盗匪等诸多献策共十二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