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勃兰登堡门向东延伸出去,一直到宫殿大桥的这条宽约60米的大道,就是柏林老城的中心——菩提树下大道。大街起初是为皇家狩猎队前往蒂尔加藤公园而建的通道,后来沿街两边栽种了菩提树和胡桃树,之后又建起了许多重要建筑。这里是欧阳苑每次来柏林的必游之地。路两旁林立着各国的大使馆,还有阿德隆饭店、德意志银行、国家歌剧院、洪堡大学、老皇家图书馆、德国历史博物馆等新旧并立、风格迥异的建筑,欧阳苑每次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它们都有着统一和谐的美感。尤其是每当夏日来临之际,这条大路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城里最美丽优雅的林荫大道。
欧阳长鸿只穿着一件羊皮短大衣,头上戴着德国老人喜欢的毛线织的帽子,长长的围脖绕了几圈,遮盖住了他细长的脖子和松弛褶皱的皮肤。欧阳苑穿了一件薄呢子大衣,也戴了一条长长的围脖,却只搭在肩上,她两手插在大衣的兜里,不时伸手替父亲掸落身上的雪花。柏林虽然也是冬季,但气温比她居住的城市还是高了许多,因为下雪,今天柏林的气温只有零下2度。
“阿剑也特别喜欢这条路,”欧阳长鸿笑道,“他喜欢这里的理由跟你不一样。”
欧阳苑知道儿子的爱好,菩提树下大街上有很多着名世界汽车公司的专卖店,比如奔驰、宾利等豪华品牌汽车,它们的对面是大众汽车公司所展示的最新车款。这些汽车公司专卖店的许多车型,在其他国家和中国是很少见的。欧阳剑当初想买的车就是这里出售的,具有全世界的唯一性。
一直到现在,她给儿子买的那台本田雅阁仍然停放在车库里,欧阳剑还是开着前几年在国内买的那台宝马五系。她苦笑着把这个事说给父亲听。
“年轻嘛,阿剑我是知道的,他这样做本质不是为炫耀,如今的年轻人都主张个性,个性是什么,对于这一代人来说,个性就是与众不同。”欧阳长鸿弯腰把一张包装纸捡起来,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那个垃圾箱样式古朴,至少有五十年的历史了。
欧阳苑本来要在柏林多陪父亲住上一段时间,还想跟他谈一谈长鸿未来两年的构想。可事情总会不如人愿,前天欧阳长鸿告诉她,德国一份关于汽车的报纸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国生产汽车零部件的报道,里边批评了中国厂家对于品控的态度和过低的检测标准,并且以中国北方一家公司为例,将部分检测不完全合格的产品推向市场,不仅造成了车辆使用寿命缩短的情况,还威胁驾驶者及乘员的生命安全。
“报纸上没有提名道姓,但最近这两年因为高档汽车零部件的进口价格居高不下,部分厂家觉得有利可图,纷纷把目光投射到这方面来。一下子涌上来这么多的生产厂家,难免龙蛇混杂。”欧阳长鸿把文章给女儿看了之后发出这样感叹,欧阳苑看了文章后脑子一片空白,她十分怀疑长庆公司生产的那些检测不完全合格的产品会流向市场,那样的话,一旦出了问题,倒霉的可不仅仅是长庆。
当天晚上她给儿子打电话问这个事情,欧阳剑起初还支支吾吾地否认,但在母亲的逼问下最后承认了事实。“妈,完全不达标的产品公司全部销毁了,那些不完全合格的产品咱们也在醒目的地方打上了品级标志,购买者必须自己承担它们带来的风险,再说按照国内的标准,它们是合格的。”
欧阳苑气得心脏一阵难受:“欧阳总经理,你别忘了,你之所以能够生产这些零部件,是得到授权的,也跟相关品牌的汽车厂家签定了合同的,这些授权和合同执行的可不是国内的标准,出现安全问题你面临的不仅仅是失去生产权的问题,也不会仅仅是赔偿的问题,你的公司名誉会被损害,你还可能面临法律的追责!”
她不能再在柏林住下去了,长庆公司很可能会面临一个烂摊子,最好文章中提到的北方公司不是长庆,如果真的是它,欧阳苑不知道怎么办,董事会的那帮人会把她和欧阳剑生吞活剥了的。
父女两个决定不走到尽头了,他们开始折返。欧阳苑决定跟父亲把自己的担心说一说,她想获得父亲的帮助。
欧阳长鸿把她带到一家面积很小的咖啡馆里,那里几乎没有顾客,当热腾腾的咖啡端上来时,欧阳苑感觉一阵暖意从脚下直升上来,父亲还为她点了些面包和香肠。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咖啡味道,灯光昏暗,但仍然比室外明亮。
“你的担心也是我担心的。”欧阳长鸿看着窗子外仍然稀疏飘散的雪花,叹了口气。“阿剑接受的是纯正的德国企业管理教育,你知道德国人是以严谨着称,他在大学里学不到这种经营理念。阿苑,我常跟你讲,管理企业经营理念最重要,以前为此我们两个还发生过争吵。现在看来,阿剑是受到了某些人的影响了。”
欧阳苑一怔,她之前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儿子谈谈,因为她发现宁致阳正在跟他密切接触,以儿子的社会经验,她本能地认为这个人不是儿子能够操控得了的,结果可能会反为其利用。可长庆的生产大获成功,这次成功极大缓解了她在董事会中的压力。这次成功也让她打消了跟欧阳剑谈一谈的念头,金莉告诉她没有发现宁致阳有与欧阳总经理进一步接触的苗头,投资顾问公司现在最大的投资项目就是长庆,他作为一名新上任临时代理总经理的人,对长庆的生产经营表现出一些过度的关注似乎也是正常的。
现在看来,欧阳苑觉得将次品销售的建议极有可能是宁致阳提供的,因为他曾经给她也提出过类似的建议。
“如果,我是如果这个事情在长庆发生了。阿苑,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你会怎么办?”
欧阳苑摇了摇头,她这次本来想找父亲谈谈自己面临的最大困难,董事会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一年零三个月!她觉得几乎没有机会实现当初的承诺了。
“我能怎么办?我现在脑子乱得不行了,爸,阿剑不适合做总经理。”
“你呀,遇到问题就显得太消极!以前我就批评过你这一点,现在也如此。堂堂一个大型集团型企业的董事长,应该有一种打不垮的劲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你做什么决定之前都要思虑周全才好,既不能因为困难太大就裹足不前,也不能做了又摇摆不定,这些都是成功的阻碍。”
见父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欧阳苑有些不耐烦起来,父亲真的是老了,太喜欢说教。他没有面临我的问题,只是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看起来从他这里得不到太有效果的建议了。她突然之间想起了李显,她心里对他的恨意一丝也没有消解,但他总是能在自己需要建议的时候及时提供给她,而这些方法都是正大而有效的。
欧阳长鸿注意到了女儿脸上的不耐烦的神态,他对此忧心忡忡。长鸿现在正面临着一个抉择,她的发展遇到的瓶颈,这是任何企业都必须经历的。但管理着长鸿的这个人,却以相当严重的自负一意孤行,她会不会把长鸿领向一个错误的方向,以他的判断,女儿三年前在董事会上所做的那篇发展规划中确定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了,但其实这并不影响她继续作为董事长管理长鸿集团,因为欧阳家持有超过50%的集团股份,即便不做名义上的那个董事长,仍具有决策性的否决权。
欧阳长鸿担心的是长鸿集团在她目前这种管理下还能走多远。
“李显怎么样了?”两个人出了咖啡店后一直默默无言,雪已经停了,柏林很少下大雪,而这种时断时续的小雪却充满着整个冬季。风渐渐大起来,欧阳苑的马围巾缠起来,免得它被风从肩上掀掉。听到父亲突然问到李显,她明显地吃了一惊,她曾经跟父亲说过这个人,谈到了一些他过往的经历,却没有跟他提到李显已经辞职了,包括造成他可能辞职的原因。
“他离职了,是主动提出来的。他……后来有一些做法是不能……不被公司所接受的,有些……嗯,有些私人化。”
欧阳长鸿抬头看看铅灰色的天空,大街两边的树都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或者大路的中间,像是在乞求什么。“可惜,没想到他会主动辞职。会不会是你给的太少了?”
“他的工资相当于下面一个分公司的副总,还少吗?父亲,他实际上是个阴险的小人,他与另外一个女人……”
“这件事我大概知道,你能够确定是他设计了这个……这个巧妙的棋局吗?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但是的确很巧妙。不过他既然主动辞职了,似乎能证明些什么。”
欧阳苑不想再与父亲说这个话题,这个世界上并不只他一个李显,一个背地里利用了她的信赖又反噬自己的人如何还能再利用他呢。这次柏林之行的期望很难实现,父亲也没有以前那样热衷于参与她的管理了,他似乎对于集团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了,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宁致阳感觉到了欧阳剑的助理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他仍然微笑着称自己为宁总,也同以往一样有礼貌,但就是不一样,这是宁致阳多年以来练就出来的本能。
有什么事发生了!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与公司有关,更与欧阳剑有关!他是不是应该先不要见欧阳剑,最好在见他之前先搞清楚,免得被动。他假装拿出手机来,对着它说了几句,然后向那个助理说太抱歉了,公司临时有急事,我就先不去见总经理了,下午再来看望他。说完急匆匆地离开了。
不用问金莉,她一定也不知道,否则早就告诉他了。他们两个从金莉的老家回来半个月了,期间只见了两次面,宁致阳有点厌烦她无休止的索取。跟妻子比起来,这个女人的心计太深,而且以前没有发现的自私也逐渐显露。
宁致阳还是在车上给金莉打了个电话,把刚才在长庆遇到助理的感觉说给她听。金莉说没什么事啊,董事长后天才到家,整个公司的运转正常,是不是你太多心了?宁致阳被她一说,也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的,一定是被刘天悦这几天闹的,其实天悦一点都没有闹他。
本来从金莉老家回来的当天他就应该回家,到底被金莉又拖了一天才回去。进家之前他犹豫了很久,内心的愧疚、懊悔以及对女儿的思念掺杂在一起,他觉得无法直视天悦的眼睛。
岳父离世的时候,他没在她的身边,整个的葬礼过程刘天悦没有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他轻轻地打开门,家里静悄悄地。玄关处亮着一盏灯,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伸了头向里面看去,客厅和餐厅都给他焕然一新的感受,家里比之前干净多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卧室里出来,她先是一愣,继而脸上堆起了职业的笑容,宁致阳知道了,她是新雇来的保姆。刘天悦没在家,她上班去了,宁致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晚饭是宁致阳从外面点的,很丰盛。刘天悦回来的时候,保姆已经把饭菜摆好。宁致阳听见天悦回来,他故意躺在女儿的身边逗她笑呢,女儿的笑声清脆动听,他把耳朵支起来听保姆在跟天悦说着什么,仍然没有起身。
天悦进来了,她脸上没有任何的不愉快。她说回来了,吃饭吧。似乎他每天都正常下班回家,一回家就倒在床上跟女儿逗笑。他看了看天悦,发现她不仅没瘦并且有些胖了,人显得很有精神。
宁致阳坚持自己抱着女儿一起吃饭,这个坚持得到了保姆的称赞,保姆说女儿的嘴像天悦,其余的地方都像极了爸爸。三个人很快就吃完了饭,保姆收拾完了说要回家,宁致阳亲自把她送到门口,再三表示感谢。
回来后,他发现天悦已经抱了女儿回到卧室去了,门已经反锁,他被母女俩隔在了门外。
一个人正坐在车上胡思乱想,欧阳剑的助理打电话进来,刚接起来助理让他方便的话尽快来一趟,总经理有事情找他。宁致阳顾不上脸面,腆着脸问总经理找他什么事,他正在往公司赶,有急事。助理冷静地告诉他不知道,连句再见也没说就挂了电话。他想直接给欧阳剑打电话,但终于还是不敢。
咬了一会牙,他又给金莉打了电话,说了欧阳剑着急见自己的事,金莉在那里也有些犹豫,说那怎么办,不行你先想办法拖一拖,我这里再找人打听一下。宁致阳说那我再等你一个小时。
一直等了两个小时金莉才打电话过来,告诉他自己找了好几个董事侧面打听了,没听说有什么事情。宁致阳终于放下心来,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但仍然有什么不对吧,助理对自己的态度,还有打电话时候的语气。
不管了,是福是祸也得见见欧阳剑了,躲终究不是办法。
欧阳剑没在办公室,助理告诉他欧阳总经理已经连续开了三个小时的会了。宁致阳又问有什么事情吗,助理脸上带着神秘的表情摇了摇头。宁致阳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偷偷给金莉发了条信息,告诉她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了,而且关乎长庆的大事情。
一个念头诡异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会不会跟他的建议有关。不会那么巧吧!
欧阳剑回来的时候对他的问候木然不乐,他像一只被追逐的野兽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急躁不安,嘴里不住地叨咕着什么,吓得宁致阳一句话也不敢说。
一会儿助理进来了,他把几张纸递给欧阳剑,欧阳剑用手指了一下宁致阳,助理把那些纸放在他身前的沙发桌上。宁致阳看见见个醒目的大字:长鸿集团的产品质量堪忧,视乘客生命安全如儿戏!
他的预感准确,长庆那些质量不完全达标的高档汽车零部件出问题了。他抖着手把剩余的内容读完,作者没有名气,这应该是一篇网文,那就是说这篇文章不具备说服力,像这样的网络文章满天飞,有些作者为了提高点击率往往会口不择言。宁致阳笑了起来,他刚想说总经理不必小题大作,却听欧阳剑冷冷地说:“现在有六家下游销售商提出赔偿,否则将以长庆生产劣质产品欺骗消费者为由诉诸法律!”
宁致阳脸色惨白,他结结巴巴地说:“总经理,这个……这可说得没有道理。咱们……咱们的产品虽然属于不完全合格产品,但按照国家检测标准是符合……符合的,再说……他们明知道产品的等级……等级……”
欧阳剑想起来母亲那句冷冷的话:装在原装进口高档汽车上的零部件,按照要求必须符合汽车生产国的检测标准要求。他把这句话转给宁致阳,宁致阳把头垂了下去,关于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可惜,欧阳剑当初并不知道这一点。
宁致阳带着一肚皮的冤枉回到公司,他在路上把事情说给金莉听,金莉听了只是冷笑,说你也是闲的,给欧阳剑乱出主意,上次给董事长出主意人就没用你这上不得台面的计策,这倒好又给人家儿子出这个馊主意,起祸了吧。
宁致阳气得把电话直接挂了,这个女人在关键的时候总会埋怨,一点儿也不替他考虑问题,自私自利的女人!
刚进办公室,助理就过来告诉他齐副经理来找了他两三次了,又打电话问过两次。宁致阳脑袋嗡的一下,不会是公司出什么事了吧,突然想起来如果长庆出了事情,投资公司的那些大客户饶不了自己,而他还砸锅卖铁地凑了五百万在里面呢。
他拿起电话找齐海,哪知齐海早知道他回来了,人一边进屋一边向他挥舞着电话,说到了到了。宁致阳瞅不惯齐海的作派,这个人自视甚高,经常一副看不起宁致阳的神态,又与公司的年轻人打得火热,拉着一伙人形成个势力圈子,似乎他才是这家顾问公司的总经理。
宁致阳问他什么事这么急的,齐海看了一眼助理,自己却一歪身坐在沙发上,抽出一根烟来点着,宁致阳自己不吸烟,他特别讨厌齐海这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神态。他冲助理点了下头,助理扭着丰满的屁股出去了,门却半掩着没有关死,宁致阳暗自叹了口气,这个公司里的人个个都有毛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去李书在这里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他们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李书回来了。”
齐海吐出一口烟,用一种难以言表的轻蔑之情望着宁致阳,这股轻蔑之态表明他手里握着某些宁致阳不知道的东西,他对这位宁总的瞧不起溢于言表,让宁致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被揭开。
“哦 ,李总……不,李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还好吧?”
齐海把烟熄灭在花盆里,他转过身来看着宁致阳,脸上神色中带着一些怜悯。
“宁总,我个人对你谈不上好感恶感,但我觉得你对于这种规模的公司管理不擅长,所以我劝您最好主动辞职吧。”
这是什么话,要挟吗!宁致阳站起身来,用手指着齐海的鼻子狠狠地说道:“齐海,别以为你在这个公司算是老人我就动不了你,告诉你,现在在这里是我说了算,我要想在欧阳董事长那里提个建议,比如你不胜任,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干多久,分分钟让你滚蛋!”
齐海冷笑了一声,人突然显得有些懒洋洋地,他伸展了一下双臂,说道:“好吧,宁总。您什么时候去董事长那里去,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是公司的副总,见一见董事长不过分吧。何况我有许多的话要跟董事长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