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庄周梦蝶
好半天，顾亿又问：“你，当真不认识阎左狼？”
蝶公子道：“客人多，喜好也不同，有人喜欢婉转曲折，谈天说地，有人偏好单刀直入，直截了当，不是个个都会告知名姓，你向我打听人，说名字不如说床上喜好，我或许还有印象。”
他这番话很不客气，冷嘲热讽，有对自己的，也有对顾亿。
何君莫怒了，拍桌起身：“放肆！小小葅树妖精，胆敢不敬？！”欲动手给他教训。
顾亿拦住：“何……”她本想叫何大哥，又想起何君莫称呼禾当归伯父，那就是与禾菘蓝一个辈分。
顾亿道：“何叔叔，您要么……先回去休息？”
何君莫变了脸，想说什么，又不得不承认顾亿确实年幼，按照灵师年纪算，还没成年，叫他叔叔，还真没委屈他。
何君莫走了，走的时候垂头丧气，蔫头耷脑。
顾亿收回目光，看向蝶公子：“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有一个叫阎左狼的人生了病，还将其传染给我，我需要通过他之前接触过的人或物，寻找一些有用的线索。”
蝶公子没说话，顾亿叹了口气，站起身：“你先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不想她刚走到门口，蝶公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什么病？”
顾亿拉起袖口：“噬青丝，见过吗？”
洁白的手腕上，一圈圈头发丝一样的东西四下游走，只是始终围绕着墨玉手镯，不曾游远。
蝶公子脸色微变，顾亿以为他害怕，忙出声安慰：“暂时压制住了，不会传染给你，别担心。”
蝶公子却摇摇头：“你说的那什么阎左狼，我确实没印象，但是这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见过？蝶公子却一时想不起。
顾亿问禾当归，他告诉顾亿：“这位蝶公子，除多了个资质下品的灵核，既没有暗伤，脑袋也不曾受过撞击失忆，与其他俎树妖精一样，没甚分别。”
顾亿又问阎文章：“问柳楼那边怎么说？”
阎文章刚从问柳楼回来，看了顾亿一眼，道：“确实自小豢养在问柳楼，不要说上宵，连冥域都未出去过......”
顾亿十分失望：“还真不是粉玉啊......”
但，世上当真有如此相像却不相干的两个人吗？
阎文章又道：“只有一点......”
顾亿来了精神：“什么？”
阎文章慢慢道：“那问柳楼老板说，大约两年前，蝶公子忽然生了场病，醒来之后性情大变，沉默寡言，不爱交际。”
两年前？
顾亿沉思，粉玉是两年前死的，粉蝶是两年前生的病，这中间，莫非有什么关联？
......
阴雨连绵，山洞中却温暖如春。
篝火边，少年褪下黑衣，胸口一道剑伤，深可见骨。
匕首闪着寒光，一刀刀削掉腐肉，过程中，少年始终面无表情，好似割的不是自己的肉。
尽管如此，将带着毒素的腐肉全部切完，少年还是白了脸。
他本就十分美貌，冷着张仙人般的脸，却赤裸上身，又冷又欲。
若云上客，雪中仙。
珏囡儿根本移不开眼，口水差点流下来。
更别提他身上属于鼍龙的气息以及元阳之力，珏囡儿觉得，能和这位春风一度，哪怕是死也值了。
想起主人的话，鼍龙受伤，正是对同类没有抵抗的时候，她身上的蛟种，足以令神志不清的鼍龙疯狂。
珏囡儿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慢慢走了进去。
少年重伤，本昏昏欲睡，听见响动，立即睁开眼睛：“谁？！”
珏囡儿一副怯怯样：“公子莫怪，我本玉人楼贵女，一朝遭难，楼破人散，我被魔族擒去，趁其不备，逃了出来，见这洞中有火光，这才......”
她衣裙破败，头发散落，看着确像与人争斗过，颇狼狈，不过美人遭难，更加楚楚可怜。
要是以前，珏囡儿几乎刚出现在洞口，那群男人就扑上来了，哪里需要她多费口舌。
然而，此刻，她声音哽咽，眼中含泪，篝火旁的少年却无动于衷，连一丝表情也无。
只一双眼睛，定定盯着她看。
珏囡儿心中得意，借着擦汗，抚了抚自己的脸。
虽然不愿承认，但那家伙的脸，确实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张，别说男人，她一个女人，见了都动心。
这样美丽的的脸，长在那木头身上，实在暴殄天物，不如借她用用。
蛟种加上极致美色，这天下，焉有拿不下的男人？
只认命定之人的鼍龙？
珏囡儿心中冷笑，狗屁命定之人，男人啊，都一样。
事情也确如珏囡儿所想，直到她走到少年身边，对方都不曾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明显是，被她迷住了。
“公子怎受伤如此重？”珏囡儿道，“小女子略通医术，公子若不嫌弃，可帮公子看看......”
说着伸出手，抚上少年胸口。
不料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忽然动了。珏囡儿只觉一道金光划过，人已跌在地上，胸口剧痛，血迹渗出。
她满面骇然，抬头看去。
少年已站起身，眼神冰冷：“俎树妖精？胆敢亵渎？”说着举起剑，就要将她头颅砍下。
珏囡儿吓破了胆，正要求饶，那少年又自言自语道：“不对，怎么会有蛟的气息？”手指一抓，珏囡儿神魂已到了他手中。
半响后，少年淡淡道：“原来如此。”
正要将其掐灭，那团魂魄中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算了，你给我写张欠条吧......”
柝寻瞳孔微缩，定睛看去，那女扮男装的少女收好欠条，又扔了件衣服过去，“这附近魔物不少，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还是不要在此逗留的好......”
反反复复，直到珏囡儿神魂微弱，奄奄一息，柝寻方才掐灭影像，手指一弹，珏囡儿魂魄归体。
“念在蛟蛇的面上，本座饶你一命，若再害人，定斩不饶！”说罢手臂一挥，将一道金光刺入珏囡儿眉心，转身离了洞。
过了好久，珏囡儿方止住颤抖，她相貌早已恢复本来模样，但属于鼍龙的威压，就像一道惊雷，不停轰炸在她灵台之上，令她手脚冰凉，站立不起。
不仅如此，那鼍龙少年还破除了她的术法，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变幻成那家伙的相貌。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
琴声悠悠，萦绕在庭院上空。
顾亿敲了敲门：“蝶公子，我能进来吗？”
屋中有人低低应了一声，顾亿推门进入。
蝶公子坐在窗边，那把造型奇怪的琴卧在他膝上。
顾亿将托盘放在桌上：“这是清魔化浊汤，喝不？”
禾当归说，俎树妖精出生在永夜荒原，比人族抵抗魔气能力稍强，但毕竟不是魔族，长时间被魔气侵蚀，也容易生病，甚至影响寿命。
蝶公子看了眼汤药，抬头望向顾亿：“我是俎树妖精。”
顾亿莫名其妙：“我知道啊。”
蝶公子看了顾亿好一会儿，垂眸低声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既然无意娶我，不如送我回问柳楼，至于那病，要是想起什么，我会通知你们。”
顾亿一愣，沉默片刻后点头：“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尊重你。”
蝶公子道：“你不劝我从良？”
顾亿好笑：“什么良不良，我虽然坐着，也怕腰疼。”她确实不希望蝶公子回问柳楼，但他一只俎树妖精，能去哪儿？可以说，但凡他走出这院门，暗雾中就会有魔族将他拖走。
顾亿没有能力护住他，至少，现在没有。且不说他们这一行人，尚是魔族阶下囚，哪怕回了上宵，也有不止一个人要杀她，还个个是高阶大能。
既然没有能力相助，又有什么资格质疑？
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顾亿与蝶公子没有什么不同。
区别不过是，她先遇到了禾盼姝，后又遇到白洗尘，禾菘蓝等人，他们没有恃强凌弱，强取豪夺，还提供不少助力，助她自由。哪怕是冥梓，若顾亿遇到他时，他不是伤重不敌的冥宴，而是高高在上的魔族皇子，顾亿现在如何，都不好说。
幸与不幸，谁又能说得清。
蝶公子终于露出一个笑来：“多谢。”
顾亿道了句“不用”，起身就要离开。
蝶公子忽道：“你喜欢听曲儿吗？我给你弹一曲。”
顾亿还要去禾当归处扎针，于是开口婉拒：“有时间再听吧。”
不料这时，耳边“咚”一声轻响。
蝶公子的话原不是问句。
顾亿忽然不想走了，她转身，坐回桌边，托腮聆听。
琴声婉转动人，又夹着绵绵情思，像少女的脸红，似少年的秋眸，是弹琴，是谈情。
一曲饱含“春意”的琴声终了，本该悸动不已的听曲人，趴在桌上，睡了。
蝶公子放下琴，站起身，慢慢走到熟睡的顾亿身边，伸出手来。
眼看就要碰触，不知哪里，忽响起一道笛声。
那笛声并不成曲，像小儿好奇，随意吹动。
顾亿身体一抖，霍然抬头，脸上还一道睡痕：“一定是早上那帖药，太安眠了......”
她抹了一把脸：“我走了，你把药喝了吧，苍老辛苦熬的......”
人已自顾自推门走了。
蝶公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默立久久。
顾亿出了门，路过谷边沐房间，一脚踹开。
谷边沐手上捏着一本书，人躺在一木制摇摇椅上，悠闲地不得了。
顾亿走过去：“你骂我！”
谷边沐的脸从书后露了出来，一脸莫名：“什么？”
顾亿瞪他：“你刚刚吹笛子说‘蠢货，少挺尸！’”
谷边沐摇头：“我不曾吹笛。”
顾亿怒道：“分明有，你还说‘智障，滚出来！’”
谷边沐扶额：“你怎么听的？分明是‘笨蛋，起床。’”话一出口，便知中计。
果然，顾亿握起拳头，狞笑道：“你果然骂我了！”
谷边沐叹息，见顾亿拳头过来，手腕绕转，包住她拳头一拉，同时小腿微抬，朝她腿窝一勾。
顾亿身形不稳，立时跌在他怀中。
谷边沐将人抱在怀中，脚尖轻点，摇摇椅晃荡起来。
他重新举起书，单手翻页：“别生气，这书好看，待我看完，讲给你听。”
因了《凌云诀》，顾亿身手灵巧非凡，不想竟被谷边沐制住，她想用灵力，又怕伤了他，毕竟先前禾当归隐晦提过，谷边沐身体......不宜再受伤。
顾亿挣了挣，没能挣开，抬眼看去，见谷边沐看得津津有味的书，封面上写着——
俎树小妖带球跑：皇子殿下为爱追！
顾亿愣住：“你哪里来的这书？”
谷边沐眼睛不离书页，道：“问柳楼一小倌房间捡的。”
顾亿不感兴趣：“放开，我要去扎针了。”待谷边沐松手，顾亿从他身上爬起，忽指着地上惊恐叫道：“这是什么？！”
谷边沐忙朝地上看，顾亿趁机一个扫腿，掀翻了摇摇椅。
谷边沐跌在地上，抬眸看去，罪魁祸首已大笑离去，他笑着摇摇头，慢吞吞爬起。
...
扎了针，喝了药，顾亿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帐顶，久久无法入睡。
女鬼看她翻来覆去，不耐烦道：“吃错药了？还是屁股上也扎针了？你要不睡，把身体给我，我睡！”
顾亿好奇：“鬼也睡觉？”
女鬼道：“想知道？死一个不就知道。”
为了不浪费药效，顾亿已经能很好控制自己情绪，她坐起身，道：“你说这蝶公子，到底是不是粉玉？”
女鬼问：“什么粉玉？男的女的？”
顾亿大概解释了一下。
女鬼冷哼：“蠢货，你当三花七叶阵是吃素的？！别说一个俎树妖精，就是那天衍宫宫主守泽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顾亿不死心：“那星以还活着！”
女鬼道：“星以又是哪个？”
“曜氏小少主，曜星以。”
女鬼一副看白痴的表情：“你也说了，是曜氏，那小子虽侥幸活下来，想必他父亲，曜氏一族付了相当大的代价，而且，我若没猜错，那姓曜的小子将终身无法进阶！”
顾亿变了脸：“这么严重？！”
女鬼耸了耸肩，忽露出一抹坏笑：“你也不用担心，虽然无法进阶，但是他寿元会大打折扣，活不了几年，很快就会解脱。”
顾亿捂住胸口，没说话。
女鬼凑近，声音幽幽：“强盛如曜氏，也只能给自家少主勉强续个几年命，何况区区一俎树妖精，谁会帮他？你吗？”
她低笑起来，声音嘲讽：“你当真没怀疑过，你其实，早已死在两年前的浮空山上，眼前种种，不过是你临死前的......一场幻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