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河道两旁的商贩少了些许,喧嚣的街市安静了不少,河水潺潺流过,映着苍白的月光。苏鹤独自走在街上,看见常去的那家馄饨铺子还开着,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旗幡在夜风中摇曳,苏鹤走了进去。
“老板,一碗馄饨。”周围的人步履匆匆,只有他靠在围栏上一动不动。
很快,老板将馄饨端上了桌,热情招呼道:“客官慢用。”
苏鹤看着那飘着油星子的汤面上浮着几粒青葱,便不紧不慢地一粒一粒地往外捡。
老板在一旁擦桌子,道:“不好意思,忘了客官不吃葱。”
苏鹤道:“不碍事,是我没说。”
老板用汗巾擦着汗,一边将空碗一个一个叠起来,一边说:“我记得客官,客官经常来,每次都会把葱花捡出来。吃完了馄饨还会去对面买一个糖人。”
苏鹤看向老板,老板是个中年人,老实巴交的,脸上经常带着笑,喜欢和客人唠嗑,只要妻子一叫他,他准会先应一声,然后放下手中的事情过去。苏鹤笑了笑:“老板记性真好。”
老板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记性好,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的铺子,来来往往的客人数不胜数,但是像客官这样俊的,还经常来的,是头一个。客官是外地人吧?”
苏鹤将葱花捡完了,敛了笑容,舀了个馄饨细细嚼着,并不为别人的夸赞感到高兴,半晌才道:“是,才来鄞都不久。”
老板收完了碗,又出来继续擦桌子,他看了看外面,提醒道:“糖人贩子好像要走了,客官先去买,我把馄饨给你留着。”
苏鹤抬头,卖糖人的小贩正在收摊子,苏鹤道了声谢,果真去买糖人了。
苏鹤住在城东柏子街,街口有两棵很高大的柏树。巷子偏僻,此时更是一个人都没有。苏鹤刚走到街口,一个人影从树上跃下来,直直落在苏鹤跟前。
十四岁的少年,五官清秀,眼睛黑白分明,一片澄澈,他撅着嘴不满地看着苏鹤,苏鹤摸摸他的头,温柔道:“今日回来晚了,是我的错,阿九别生气。”他将藏在身后的糖人拿出来,阿九一把夺了去,顿时眉开眼笑。
两人并排着走进巷子,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就隔了几条街,陆望一行人正在鄞都最大的风月楼采阁里喝酒。这一条街的风月楼是鄞都达官显贵经常来的,再往东两条街是些小楼,就是低等的风月楼,紧挨着鱼龙混杂的东市。
两条街虽挨得近,入口却不在一处。
没人会把这两个地方联系到一块儿。
屋子里酒香和脂粉香夹杂在一起,陆望板着脸,将身旁的妖娆女子推开了些。
杜玄此蒙着眼睛和几个女子嬉闹,苏疑坐在榻上认真听着琴声,听到不满意的地方,便直接指出来。琴女名叫孟云卿,是这采阁里琴艺最好的女子。
陆望看着苏疑道:“苏二真是一点儿没变。”
苏慎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笑了声,感叹道:“问之跟三叔一样,年少成名,又不想入仕。朝廷几番征召,加上三叔的几番劝说,才来了鄞都。本想着给他寻一份好差事,结果他倒好,非要去太乐署。”
陆望道:“有二哥三哥在,苏家倒不了,何必逼他。”
苏慎叹了口气:“堂伯和父亲走了以后,苏家便大不如前了,不然三叔也不会入朝为官。也不会将我送到元政幕府去。”
陆望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个苏鹤,看你与他关系很好,底细清楚吗?”
苏慎道:“只知道他是元政的人,在平盛之战中立了大功,后来就一直在元政幕府当幕僚,我去的时候他就在。”
“那他怎么来了鄞都?”
“元政收复盛州后声名大振,建安王忌惮他功高盖主,便将顾舟山提了上来制衡元政。顾舟山处处与元政作对,元政便将苏鹤安排进了御史台。不知是有元政相助,还是真得了皇上青睐,半年由侍御史升御史中丞,加散骑常侍。不过苏鹤说自己德不配位拒绝了,如今御史中丞之位空悬,御史台的事务还是由苏鹤处理定夺。”
“所以苏鹤是来对付顾舟山的?御史台,散骑常侍,真是个好差事。”陆望冷笑。
“可不是吗,天天在皇上跟前吹耳边风。不过苏鹤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陆望晃了晃酒杯,酒水晃荡出丝丝涟漪,他看着自己倒映在酒杯中模糊的脸说:“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元政将他甩进来,怕也不是多信任他。若是真能扳倒顾舟山,皆大欢喜,若是折在了鄞都,也不用心痛。”
苏慎颇为赞同:“苏鹤这人十分聪明,元政很看重他。只不过,苏鹤出身低微,无所依仗,注定了只能成为随时可扔的棋子。他自己应该也清楚,所以没搞清楚时局之前,不敢随意出手。”
“你怎知他没有出手?呵呵…这种人,用好了,那就是利刃,捅敌人心窝子的那种。”陆望若有所思地看向苏慎,“所以你是想策反他,为己所用?”
苏慎急忙摆手:“倒也不是,都是从峳州走出来的,此前关系也不错,如今也不能刻意生分了。再说了,三叔主动将我送去峳州,在元政心里,我和三叔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和苏鹤是一条船上的人。”
“哼,你觉得元政会信任苏家人?”
“自然不会,世家与世家之间,从来只会权衡利弊,没有绝对的盟友,当然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大家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苏慎是个聪明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过,若是真能将苏鹤策反,总归是好事,你觉得呢?”
陆望道:“与聪明人打交道不容易,你加油。”
苏慎道:“我是拿真心待他的,总归没有错。”
陆望温馨提醒:“那你别把自己玩折了,苏二指望不上,三哥可就指望你了。”
“一书一画一诗曲,谁人不识苏问之?问之只不过心不在此处,若是他想,一定能做好的。”苏慎对自己这个别人口中的天才弟弟是很看重的。
陆望不可置否,四年前,苏穹带着他们几个游历章州,登上了夫子庙中的浔阳阁,放眼望去,远观稽灵山,近临日月湖,天高地阔,风云际会,十五岁的苏疑当场作了两首诗,一曰《少年游》,一曰《三问浔阳阁》,苏穹听了赞不绝口,当场给他取了表字“问之”。两首诗如今还刻在浔阳阁的石柱上,引得千万人前去观瞻摩拜。更绝的是第二年,苏疑参加了一场清谈盛会,他一句话没说,却博得了满堂彩。只因他在盛会结束时弹了一曲古琴曲,又一次名震天下。他的字,师承苏穹,自不必说。至于他的画,才是冠绝天下,昭南山上的花鸟虫鱼被他画了个遍,全都珍藏在苏氏别院中,无人可见。只是有一次,他在山中写生,看见一白发苍苍的砍柴翁,背着一捆柴下山,身后一条老黄狗不远不近地跟着,四周是凋零的枯松与残枝。苏疑灵感迸发,画了一幅画名曰《空山》赠予砍柴翁。后来听说砍柴翁给孙子买了肉包子,老翁从怀里掏出那幅画分装包子,被一路过的名士看见了,惊为天人,花了重金将其买了回去。
从此,苏问之这个名字就成了传奇。
陆望感叹:“幸好问之生在了苏家,无忧无虑,无牵无绊。”说到苏家,陆望不自觉地又想起另一个姓苏的,他眯了眯眼睛,似是自说自话:“那个苏鹤,你不觉得他长得…”
苏慎等着他的下句,陆望却只是喝着酒,没有再说,苏慎了然:“长得过于好看了是吧?你是没看见他刚来鄞都那会儿,多少人每天等在他进宫的路上,只为远远地能看上他一眼。如今大家都看习惯了,过了新鲜劲儿,也就那样了。”
陆望摇摇头,道:“果然物珍在于稀,没见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厚非。小舅舅似乎对苏鹤有些敌意。”
“没有,你想多了。”陆望酒喝多了,有些头晕,他揉了揉太阳穴,又瘫在了椅子上。
苏慎见惯了他的散漫不羁,只问道:“对了,你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说起这个,陆望就有些头疼,他儿时在康州调皮捣蛋,胡作非为,被老爹和大哥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送到了苏家,让苏穹帮忙管教。在昭南山待了几年,性子倒是收敛了许多。几年前苏奕突然病逝,苏家失去了顶梁柱,苏尚和苏穹不得不出山,他也被送回了康州。这次回去,他便免不了被催着成亲。齐国门第观念重,世家不与寒门通婚。康州北临姜国,此前一直不太平,世家大族皆渡水而走,陆老爷子便想在鄞都给陆望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大小姐。陆望只想留在康州建功立业,从未想过成亲之事。
陆望握紧了酒杯道:“回来看看这鄞都的盛世繁华。”
陆府和苏府都在玄武大街附近,离皇宫不远。
此时天微亮,晨风凉爽,周野宁静,陆望没有坐马车,一个人慢悠悠地从采阁踱步回去。刚踏进门,管家丁白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告诉他少夫人有请。
陆老夫人早逝,陆家直系如今只剩下一个女眷,就是陆拂行的妻子,苏季蕴。苏季蕴出生溱郡苏氏,与昭苏苏氏同出一脉,算是苏穹的远房堂姐。溱郡苏氏本是簪缨世家,奈何子嗣凋零,苏老爷子发妻走后,执意不肯续弦,膝下只得一女,苏老爷子乃是学问大家,声名远扬,官至太傅,苏季蕴自身也很优秀,与陆家也算望衡对宇,便结了亲。苏老爷子逝世后,溱郡苏氏如今只剩下苏季蕴了。
此次苏季蕴带着儿子与陆望一同回了鄞都。
“小叔叔。”陆朔见陆望走进来,抬头打了招呼,又低头开始练字,临的正是苏穹的《观湖游记》。
陆望是陆老爷子不惑之年得的儿子,在同辈中年龄小,在同龄中辈分高,受尽宠爱,要风得风,在陆苏两家都横着走,没经过什么坎坷,前二十年栽的跟头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陆望走过去看了看,陆朔的字力透纸背却娟秀内敛,倒是和家里人的都不一样。他揉了揉陆朔的后脑勺,赞道:“小朔儿的字越发精巧了,你三叔瞧了定甚感欣慰。”
苏穹算是陆朔的舅舅,不过他们依的是陆拂音与苏奕这边,便叫了叔叔。
陆朔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大手,不满道:“男人的头不能随意摸。”
“啧!”陆望非又摸了两把,“你小叔叔这样的才是男人,你顶多是个小孩儿。你以前不是很黏我的吗?怎么现在摸都摸不得了。”
苏季蕴端了一碟花生酥走进来,听到陆望的话,笑道:“如今就是我也碰他不得。”
“小朔儿真是长大了。”陆望说完,伸手去拿花生酥,苏季蕴欲拍他的手,被他灵巧躲开,还不忘得意的炫耀一下拿到的点心。
苏季蕴拿他没办法,只是说:“洗手。”
恰好侍女端了水进来,陆望嘴里含着半块花生酥去洗手。
苏季蕴查了查陆朔的字,对陆望道:“昨夜歇哪里了?”
陆望嘴里含糊不清:“苏慎那儿…”
苏季蕴不紧不慢道:“苏府什么时候改名采阁了?”
陆望眨眨眼,突然道:“嫂嫂,慕可呢?”
苏季蕴哼了一声:“天井跪着呢。”
陆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嫂嫂,昨夜苏慎非拉着我喝酒,忘了时辰,我就是在采阁睡了一觉,没有胡来。”
苏季蕴道:“阿北啊,你要是在采阁胡来倒也罢了,大不了给你纳个妾。”她将陆望拉到一边,确定陆朔听不到了,才继续说:“此次回鄞都,我可是得了你大哥的令,必须给你找个媳妇儿。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朔儿了。你还等什么?”
“胡说,大哥二十三才有的朔儿。”陆望争辩。
苏季蕴真想翻个白眼,这种事倒是记得清楚。两人沿着走廊走到亭子里,苏季蕴锲而不舍:“较这种真有什么用?我已经找了几个适龄的好姑娘,模样才情都是顶尖的,你看着画像,选一个。”
陆望道:“嫂嫂你才回来多久…好歹让我见一面吧,当年嫂嫂与大哥可是两情相悦才成亲的。”
苏季蕴见他松口,稍稍放心:“行,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说定了?陆望蹙眉,一不留神被绕进去了?他急忙道:“嫂嫂,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没时间…”
“你能有什么事情要做?你…”苏季蕴打断他,咬咬牙,低声道,“阿北,你老实告诉嫂嫂,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望莫名道:“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季蕴几欲张口,最后还是作罢,只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看着苏季蕴匆忙的背影,他无奈笑了笑,这个大嫂,真是和二姐一样难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