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采阁难得安静,偶尔有早起的官人离开,大堂里是洒扫的小厮。慕可轻车熟路地找到陆望,看到孟云卿从房里出来。
孟云卿对他点了点头,慕可呆在原地,瞧着孟云卿的背影出神。
“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内间传来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
慕可回过神,冲进屋子,见陆望正慢悠悠地理着腰带,又镇静下来,过去帮他。
“主子,出大事了。”陆望洗漱完,慕可递上帕子给他擦手,“今天早上楼大人在上朝的路上,被一头牛给攻击了。主子你说巧不巧,我们前些日子查出楼用强占农田耕牛,今日他就被牛撞飞了,哈哈…真是活该。”
陆望擦着手,闻言有些惊讶:“楼用?被牛攻击?在哪里出的事?”
慕可道:“就在玄武大街上。”
陆望神色一凛,眼神逐渐犀利:“玄武大街?谁他妈犯事犯到三爷我头上了?说仔细点。”
玄武大街是鄞都主道,直通皇宫,是朝臣上朝必经之路,管理严苛,哪怕是作奸犯科鸡鸣狗盗之人都不会去玄武大街上作妖。昨夜该陆望当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定然脱不了干系。
陆望将帕子一扔,大步走了出去。
“楼用的马车从蓝河街拐到玄武大街,那头牛从从对面的四桥街冲出来,径直撞上了楼用的马车,马车都被撞翻了。”
“人死了没?”
“唉,楼用命大,没死成,受了点伤,只是惊吓过度,回家修养去了。”
陆望将腰牌拿给慕可,“天下就没有这么巧的事,带人去查,牛是谁的,为什么会跑出来。再查一下楼用的马车有没有问题,还有车夫,小厮,一个也没放过。”
陆望回到鹰眼营,营都尉周竖正等着他。
见陆望回来,他将手中的折子甩向陆望,怒道:“你办事一向稳妥,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陆望看着地上奏事的折子,舔了舔唇角,淡定道:“我会查出是谁在搞鬼,该领的罚我也认。”
周竖是周溪若的哥哥,知道自家妹妹和他的事情,陆望又是陆家人,也很看好他,见他态度端正,气消了些,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吧。”
陆望转身欲走,周竖又嘱咐道:“归程,小心点,别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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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鹤今日去了城郊矶雾山,正是修建皇极观的地方。
出了城一路往东南走,便可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矶雾山不算高,好在风水好,景色也宜人,幽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鸟儿的歌声,还有和曲的蝉鸣,一路走来,都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山路有树荫,要凉爽许多。
苏鹤远远地就听到了嘈杂声,走近一看,却只有几个工人在伐树,别说开槽挖基了,连地皮都没有收拾出来。
工部尚书杜邑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内,拿着算盘不断敲打,一旁有侍从给他打扇,可汗水仍止不住往下流。旁边有几个人一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一边在稿纸上修改涂鸦。
苏鹤走过去打招呼:“杜大人。”
杜邑这才注意到苏鹤,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道:“苏大人怎么来了?”
“来看看皇极观的修建进度,陛下催得紧。”苏鹤自顾自地寻了个落脚地。
杜邑面不改色道:“这才几天,能修个什么东西出来。”
杜邑是个正直的人,不站队不结党,清正廉明,这么多年在工部兢兢业业,很少出过差错。知道苏鹤是元政的人,一来就空降御史台,心里也很不忿,说话就冷淡许多。
苏鹤也不见生气,拿出扇子,慢慢扇着风,客客气气地问:“工匠怎么这么少?”
杜邑心思都在算盘上,没搭理苏鹤。苏鹤又道:“杜大人亲自算账?资金不足了?”
杜邑算了半天,越算越焦头烂额。他一把按住算珠,急需一个发泄口,便看向苏鹤道:“不瞒苏大人,户部的拨款到现在都没下来,这几个匠人都是我们工部自己的人。还有这皇极观,若是真按图纸上的造,得花多少时间,多少钱?户部跟个大爷似的,开口就是没钱,到时候修到一半,我去哪里搞钱去?”
苏鹤有些意外:“这图纸不是工部负责的吗?怎么会有出入?”
杜邑叹了口气,一边擦汗一边说:“工部一开始画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图,第一版设计图纸被顾舟山和王爷打回来了,后来中书监那边又找人作图,送到工部修改,一遍一遍修改后才成了这个样子。”
苏鹤看了看一旁还在忙碌的人,说:“杜大人这是在重新画图纸?”
“不是重新画,是在排查问题。顾舟山不知道哪里找的人,设计的图纸只顾华丽,不切实际。虽然工部这边改了又改,我还是不放心,让他们再找找。顺便重新设计,不然根本修不了,这么热的天我也不至于坐在这里受罪。”
苏鹤忍不住道:“杜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图纸万一又被打回来了,该怎么办?”
杜邑沉默。
“这事经过了各部门之手,既然顾大人那边敢让你改图纸,户部敢拍板子,就说明能承担这个费用,杜大人不必太忧心。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苏鹤还没说完,杜邑就豁然起身,吩咐周围道:“回城。”
苏鹤仰头,日光耀眼,逼得他眯起了眼睛,黝黑的眼眸被隐藏在这片光明之中,难以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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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桥街已经被封锁了,所有的人都被赶到街道上,等着官爷挨个查问。
陆望见此情形,问道:“我们的人手有这么多?”
慕可说:“怎么可能,主子你有多少人心里没数吗?这是刑部的人,顾舟山…大人派来的。”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慕可悻悻地闭了嘴。
陆望也不去抢风头,就站在一旁看着,“顾大人对他这个女婿倒是很看中。”
慕可撅嘴:“可不是吗?听到消息就往楼用那里赶,比亲爹还着急。”
陆望拍了拍他的头:“什么楼用,叫楼大人。”
慕可不服气地摸着头:“我小声着呢。”
陆望又问道:“查到了些什么?”
慕可扣着手偷偷瞟了陆望一眼,欲言又止。
陆望瞪他一眼,有些烦躁:“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赶紧说。”
“那头牛名叫杜小六,是杜家二公子在黑市上买的,几天前杜公子在四桥街租了间屋子给杜小六住。据养牛的小厮说,这几天杜小六有些不正常,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姿势很是怪异,叫了兽大夫来看,说是吃坏了肚子,开了些药。今天早上不知道怎么的,杜小六发疯了一般撞断了牛棚的柱子跑了出去,恰好遇到了楼用的马车,就撞了过去。对了,楼用的马车是紫檀木做的,前两天刚翻了新。更巧的是,楼用前几日出门总是不顺,马车上便绑了些红绸布,还是他自己命人绑的。”
“可真是巧了。”陆望道:“药方查过没有?”
“查了,没有什么问题。”
“大夫盘问过没有?”
“问了,没问出什么。”慕可看着陆望越发沉郁的脸,声音逐渐变小。
“那头牛现在在何处?”
“在刑部大牢里。”
陆望冷哼:“这犯人也够特别的。一会儿刑部的人走了,你去牛棚,把所有的牛粪收起来。”
慕可苦着脸:“啊?”
陆望一边走一边说,“再派人去查那个大夫最近和哪些人接触过。将这些人都看好了,等我回来我亲自再盘问一遍。”
杜玄此知道自己的牛闯了祸,家都不敢回,如今守在太乐署的门口,吵着要见苏疑。眼看就到了七月份,苏疑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见他,派人告诉他晚上见。可杜玄此哪能等,又马不停蹄赶往御史台,吵着要见苏慎。
苏慎只得放下手中的事,将他迎进去。
杜玄此哭丧着脸看着苏慎道:“瑾之,我是不是要完了?是不是要坐牢了?”
苏慎见他一脸颓然,安慰道:“你先稍安勿躁,这只是个意外,楼大人如今没事,便是最好的结果。”
杜玄此道:“若是楼用死咬着我不放呢?瑾之,你知不知道楼用和我爹一向不对付,最近因为建皇极观的事,又吵的不可开交,楼用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我的把柄,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说着说着就扑到苏慎身上,趴在他肩头呜咽:“瑾之,我不能连累我爹,更不能连累我大哥,要不我去求楼用吧,求他原谅我。”
苏慎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奈道:“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小舅舅已经在查了,这件事要么是意外,要么就是被有心人利用了。等查清楚真相,自会还你清白。”
杜玄此止住了泪水,逐渐冷静下来,他擦了擦眼泪鼻涕,突然道:“我怕什么?有我哥在,他一定不会让我有事的。就像你说的,楼用不是没被撞死吗?哼!撞死了才好,正好替我爹出口恶气。”
苏慎见他眼睛鼻子红艳艳的一片,泪痕都还没有干,此时又开始恶狠狠的咒人,仿佛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不是他一般,心中不觉好笑。他正要说话,又被杜玄此打断:“可是楼用的老丈人是顾舟山啊,顾舟山官儿比我哥大,怎么办?”
杜玄此看似纨绔,对朝中人脉网络倒是门儿清。
苏慎道:“顾舟山的儿子不还在你哥手底下捏着的吗…”说罢,苏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杜玄此闻言,张大了嘴巴看向苏慎,半晌才喃喃道:“瑾之,我怎么感觉有一张大网把我罩住了,不,是把整个杜家都罩住了。”
苏慎神色凝重:“不止,还有楼家,顾家,甚至包括小舅舅。”苏慎想起那日他们在采阁里的谈话,心里警铃大作,“若是有人在背后收网,苏家都能被牵连进去。”
杜玄此浑身一颤,一股冷意从脚底往上窜,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喃喃道:“就因为一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