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依旧淅淅沥沥。
这两日冯偶冬的案子在鄞都传散开,备受瞩目。一大早,御史台门前就聚集了一群人,有占地案中的受害者,也有被童谣案吸引而来的凑热闹者,更有听说了冯偶冬案,想一探究竟的好奇者。
冯双秋和楼用分别被押到了堂上,何薄命坐在主座,苏鹤和杨宗道分别坐在左右。
何薄命面无表情看着堂上的人,眼神犀利如鹰,声音威严:“冯双秋,诬告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可坚持状告楼大人?”
冯双秋看着站在一旁的顾喻织和那个假婶婶,咬牙切齿道:“鸣冤鼓响,岂有退路?若无天大冤屈,草民何须堵上一条命。不管状纸所述,还是草民所言,绝无虚词,望大人明鉴。”
楼用不屑道:“一个逃亡多年的杀人犯,有什么资格状告本官?简直荒唐!连至亲之人都指认冯偶冬不守妇道,厚颜无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看向何薄命,冷声道:“何大人,还不快将这个朝廷钦犯拿下!”
何薄命看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妇人,厉声问道:“你当真是冯偶冬婶婶?”
妇人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大人明察秋毫,草民的确是冯偶冬婶婶。”
“她说谎!她不是!她是冒充的!”冯双秋情绪有些激动,却被身后衙役死死押着,动弹不得。
何薄命道:“二人口供不一,必然有人说谎。本官已经给了你们三日时间,既然都不肯说实话,那就上刑吧。”
他看向左右二人,“苏大人,杨大人,意下如何?”
苏鹤道:“何大人做主就行。”
何薄命一声令下:“上刑具。”
“且慢。”顾喻织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说道,“何大人,这个案子当年在章州就已经定案,铁证如山,卷宗记录得清清楚楚。如今旧案重提就罢了,当年证人都已经站在面前,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审下去?吾夫为官十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一个乡野小人都敢如此诋毁诽谤于他,真是可笑至极。”
“哈哈哈…对,的确可笑至极!”冯双秋大笑着看向顾喻织,苍白的脸由于激动泛起一丝红晕,眼白爬上狰狞的血丝,“楼夫人,你真的了解你丈夫吗?他当年在章州那些荒淫无度,不知廉耻的事你都知道吗?”
顾喻织毫无波澜地说:“哪个男人没有点风流债?我不在乎。”
“呸!风流?他那是下流!”冯双秋瞪着双眼,像头愤怒的野兽。
“夫人,别和他一般见识。”楼用语气轻蔑:“一时逞口舌之快而已,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冯双秋惨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想不明白,我姐姐姐夫本分老实与人为善,却死于非命。而这些为非作歹十恶不赦之人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凭什么?”
冯双秋使劲挣扎了两下,苏鹤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冯双秋涨红的双眼才慢慢垂下,看着地上,蓬乱的头发四处散落,如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大人,上刑吧,是人是鬼,试试便知。”
何薄命觉得他们你来我往的吵架也挺有趣,看戏正看得认真,却戛然而止,这才反应过来,假装咳了两声,道:“那就上刑具吧。”
很快,衙役搬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上场。妇人紧张地靠近顾喻织,眼中慌张遮掩不下。
顾喻织正欲说话,堂外传来一阵骚动。
杨宗道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有人来报:“各位大人,外面的百姓都吵嚷着问审到哪一步了,有的试图冲进来,已经被拦回去了。”
杨宗道拍案而起:“大胆刁民,胆敢扰乱公堂。若是他们再胡乱,全部抓起来。”
又有一人来报:“大人,有自称是来自宛州屿郡半碗村的人,要上堂作证。他们说自己是受害者,有资格进堂听审,正不断往里闯。”
何薄命气急:“简直胡来。”他对欧阳真道,“鸿升,你带人去看看。”
苏鹤看向苏慎:“瑾之,你也带人去看看。”
陆望躲在墙后,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御史台,满意地笑了。
慕可从他身后冒出来邀功:“主子,怎么样?满意吗?”
陆望看着那几个“亲戚”被堵在外面,开心道:“不错,拖到慕以回来。对了,昨天你们没有暴露吧?”
慕可道:“昨天没打赢,撤退的时候反被他们追了一道,幸好我们跑得快。主子,我怎么觉得这是个陷阱呢?”
陆望一副意料之中的语气:“那就是个陷阱,马车上肯定没有人。”
慕可跺脚:“那你还让我们去白跑一趟。”
陆望摸了摸他的头:“脑子长来是要用的,自己琢磨去吧。”
临近中午,在三法司共同努力下,终于将门口的人遣散了。
而案子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冯双秋看着身旁跪着的几个人,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额头上的青筋颤抖着立起来,极度愤怒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正是当年被楼用收买,信口胡说,将自己的亲人推向万丈深渊的恶魔。
冯双秋已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嘴一张一合,看到他们扭曲丑陋的脸,看到他们张牙舞爪,指鹿为马,与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样的肮脏不堪,令人作呕。
冯双秋双手撑地,开始干呕,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胃里什么都没有。
天旋地转,四周吵闹不堪,恍惚中,他看到了笑靥如花的姐姐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姐夫坐在老槐树下看一眼书,看一眼姐姐,满眼都是温柔。看到一个十岁孩童站在树荫下念着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闻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想睁开。
“双秋,双秋!”
干涸的唇被水浸染,喉间滑过一阵温热,将要枯死的身体得到了一丝生机。
听着一声声似有似无的呼唤,冯双秋艰难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只剩迷茫。
杜玄此激动道:“双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两天了。”
冯双秋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愣愣地看着牢房漆黑的房顶。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杜玄此见他不说话,又叫了他两声,依旧没有回应。杜玄此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发烫,正想着再叫大夫来看看,却见苏鹤走了进来。
苏鹤看了一眼冯双秋,问杜玄此:“他怎么样。”
杜玄此说:“醒来就这样,也不说话,就看着房顶。鹤兄,你说他是不是烧傻了?”
苏鹤道:“你先回去吧,杜统领来接你了。”
盼望这一日盼望许久的杜玄此,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多高兴。看着死气沉沉的冯双秋,还有些犹豫,“鹤兄,要不我再在这里待两天?”
苏鹤无语地看向他,毫不客气道:“赶紧走,我这儿不收留闲杂人。”
杜玄此也不生气,问道:“鹤兄,双秋说他杀过人,他留在这里不会有事吧?要不让他跟我一起走。”
苏鹤叹了口气,说:“杜景深,你再啰嗦,我叫人直接将你扔出去。”
杜玄此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苏鹤看着榻上的人,半晌,才问道:“你不问问结果怎么样了?”
冯双秋道:“带我来鄞都的人说,有人会在章州看住他们,不会让他们来鄞都。”
“你应该相信他。”
“最亲的人都会选择背叛,我不相信任何人。”
苏鹤道:“你很幸运,你姐姐沉冤昭雪,坏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冯双秋闻言,缓缓转过头:“你说什么?”
苏鹤道:“楼用已经被革职定罪,暂且关押在大理寺。你的叔伯姨娘,就在你隔壁,你想去见见他们吗?”
冯双秋摇头:“此生再不想见。苏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鹤道:“帮你的人,找到了当年章州楼府的管家,将楼用当年所有的恶行陈罪上书。”
冯双秋喃喃道:“管家…”
苏鹤道:“听闻楼用当年,连孩童都不放过,包括管家九岁的孙女。”
冯双秋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痛快道:“恶有恶报!
苏鹤倒了一碗水,递给他,冯双秋撑着身体坐起来,接过碗,没有立马喝,他看出苏鹤还有话说。
“你姐姐的事如今告一段落,现在来说说你。你毕竟杀了人,就这样放你走是不可能的。”
冯双秋把水喝完,将碗砸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乍然响起,他道:“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但凭大人处置。只不过,我想见一面那个暗中助我之人。”
苏鹤道:“他托我转告你,你如今有两条路选,一条是留在这里,接受惩罚。一条是隐去身份,重新做人。”
冯双秋有些回不过神来,似乎没听懂苏鹤的意思。
苏鹤懒得再说,直接道:“罢了,你也不用选了,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