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攀混迹赌场六七年,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赌这么大的。更意外的是与自己有仇的陆望竟敢将双腿交给自己,他忽然生出一种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来。甚至开始衡量是让陆望失去双腿更让人泄愤还是让他叫自己舅舅更让人解恨。最终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很快有人呈上新的骰子,周攀看着掌心的三颗骰子,表情稍微凝重了些。陆望看出他的异样,却没说话。
果然,第一局周攀就输了。
周攀道:“要是输了,你可别怪我。”
陆望微微一笑,道:“周老四,我要是断了双腿,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后半辈子我就跟你过。”
周攀将椅子往旁边挪了挪,一脸嫌弃道:“少痴心妄想,我周家大门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的吗?”
陆望也不跟他计较,跟着挪过去,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看出来了吧?”
周攀邪邪一笑:“陆归程,我都有些佩服你了。”
周攀继续摇骰子,陆望冲杜玄此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出去。
杜玄此见陆望嘴唇动了两下,虽然不解,还是借上茅房的由头出去了。慕可缩在角落里,见杜玄此出来,便现身过去找他:“杜二公子,主子还没出来?”
杜玄此见是慕可,想起方才陆望的口型,好像是有一个“可”字,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你和你家主子是不是有暗语?我出来时他说了两个哑语,我也看不懂,好像跟你有关。”
慕可问:“什么哑语?”
杜玄此说了那两个字,慕可凛然道:“主子的意思是一会儿可能有危险,杜二公子,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守着。”
杜玄此一惊:“什么危险?就算遇险,我怎么能独自离去呢?如此不仗义之事我杜玄此可做不出来。”
慕可尴尬一笑,虽然不忍心,还是说了实话:“主子让你先出来,就是让你先行一步,以免打起来时拖后腿……”
“这…这样啊…”杜玄此讪讪一笑,“那行,我确实武艺不精,我去外头等你们。”
杜玄此走了没多久,陆望和周攀就出来了。
慕可急忙迎上去,道:“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陆望道:“赢了两千万,拿走一块地,你觉得我们能走出去吗?”
果然,三人刚下楼,后面就有人追来。陆望将周攀推向慕可道:“带他出去,快。”
周攀骂道:“这老东西,自己出老千,输了还不认账,狗日的王八蛋…谁敢动老子试试!”
没人理他,赌坊的人依旧前仆后继地涌过来。
对方似乎主要是冲陆望来的,慕可拽着周攀往门口奔去,还不忘提醒他:“看这架势,谁都敢动你,赶紧跑吧!”
两个人正在关门,慕可奋力将周攀往前一推,在桌子上借力飞身向前一脚踹开一个,拉着周攀跑了出去。
周攀还没回过神,正想回头再骂两句,就看见门已经关上了。
慕可顾不上周攀,回身去踹门,门丝毫不动。
杜玄此一直守在外面,见他们出来,便放下心来,三步并做两步从黑暗中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你们没事吧?”
慕可喘了两口气道:“主子还在里面,叫人,我去叫人。”
三人走出没多远,就听见一声巨响,赌场那扇厚实巨大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一个人影跑了出来,身后跟了一大群人。
陆望受了伤,捂着伤口朝巷子里跑去。身后的人也很快追了上去。
杜玄此不自觉地后退到更安全的地方,一脸呆愣地说:“其实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追归程。”
周攀道:“钱三爷这次吃了大亏,可能气不过吧。”
慕可疑惑道:“可是将主子抓回去有何用呢?”
“可以将那张地契抢回去,再毁掉赌约。还可以将人扣下,贼喊捉贼,叫人来赎。”周攀道,“都是赌场惯用伎俩。”
慕可惊道:“这赌场是谁开的?连主子和周四少爷都敢扣下。”
杜玄此道:“这是鬼市,一视同仁,且他们自有一套说辞,一般不会伤及性命。”
慕可稍稍放心:“那就好。”
周攀哼道:“赌场都是黑心鬼,小赌十赌九输,大赌必输,只有我这样福大命大之人才敢天天来。”
“那为什么明知会输,还有这么多人来?”慕可看着赌场进进出出的人道。
杜玄此想了想道:“因为于普通人而言,小赢一场,可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是其一,”周攀故作高深道,“小孩儿,这个世上有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逆水行舟,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当然还有孤注一掷啦!”
慕可听得云里来雾里去,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二位公子虽然看起来纨绔,但是懂得的道理真多!对了,我得去救主子。”
说罢,他朝陆望逃命的方向飞奔而去。
周攀用胳膊捅了捅杜玄此:“刚才他说了什么?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陆望左拐右绕,躲进了一条漆黑狭窄的小巷,见身后没有动静,靠着墙坐在了地上。他撕下一块布将受伤的手臂缠上,另一只手揉着后腰,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腰实在太疼,他坐了好久。直到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他才扶墙起身,摸黑前行,走了好半晌,竟还没有绕出去。
突然踢到一块石头,陆望低头一看,有一丝微光。他蹲下身将石头挪开,墙上有一个狗洞。他将手伸进去探了探,对面也有一块石头。他看了看洞口,太小了,钻不过去。他叹了口气,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往回走。手撑到地面发现地面是松的,他将土刨开,洞口变大,刚好能过一个人。
陆望肩膀宽,受了点罪,好在钻过去了。这边巷子要宽一些,没有房檐遮挡,月光下能看清前路。
转过街角他才发觉眼前景象十分熟悉,他攀着墙慢慢往前走,果然走到了苏鹤的院子,这正是柏子街的另一头。
他兀自笑了笑,竟绕到这么远来了。
轻车熟路地翻进院子,灯已经灭了。移步到主屋门前,抬手敲门。
敲了好几回,屋里才有了动静。
“你受伤了?”苏鹤盯着他的伤口。
陆望嘴一扁,甚为委屈地说:“被追杀了,打不过,腰也疼,差点就见不到苏大人了。”
“那样便无人扰我清梦了。”苏鹤拿了药,扔在他怀里。
陆望伸手去解腰带,奈何今日他系了条有扣的皮腰带,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他走到苏鹤面前,笑道:“真狠心呐,劳烦苏大人帮帮忙。”
苏鹤瞥他一眼,低头帮他解腰带。陆望嘴角上扬,伸出右手搂住苏鹤的腰,将他带入自己怀中。
苏鹤立即退开,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望亦看着他,敛了笑,认真道:“三日没见,有些想你。”
苏鹤退后两步:“这是陆大人试探我的新把戏?”
陆望看着他的眼里像是燃了一把火,炙热无比,他只迟疑了一瞬就开口说道:“说起来有些荒唐,但这是真的。”
苏鹤戒备的眼神逐渐变成疑惑。
陆望不再做戏,熟练地解了腰带,松了护腕,脱了脏兮兮的外袍,又将上衣脱光,左臂上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看向苏鹤道:“总不至于让我撕衣服吧。”
苏鹤找了绢帛扔给他。他熟练地咬住绢帛一头,右手拉住另一头缠绕在手臂上,还打了个结。
陆望埋头拍了拍头发上的尘土,一本正经地说:“原本想装个可怜,让苏大人给我宽衣解带包扎伤口的。但是想到苏大人会误会,只好作罢。我今日就跟苏大人说清楚,你问我为何三番五次试探你。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对吗?你知道我在怀疑什么。我从小生活在康州,从小就混迹在康州马市。接触过许许多多雀衣人,雀衣人与我们汉人长相是不同的。”
苏鹤平静地与他对视:“有什么不同?”
“雀衣人普遍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五官立体,肤白且细,总而言之,就是好看,就像苏大人这样。”
苏鹤笑道:“也像陆大人这样,陆大人可比我还高一些。”
陆望摇摇头:“你确实与雀衣人长得不一样,更像汉人。但是你的眼睛出卖了你,你没发现你的眼睛有些不一样吗?我猜,你父亲是雀衣人,母亲是汉人。一个雀衣人得到了元政青睐,还能混入大齐朝廷,难道不令人生疑吗?”
苏鹤垂眸沉默。
秋夜凉爽,陆望抓起衣服披着,继续道:“你可以否认。”
“呵…”苏鹤笑了,“陆大人疑心已久,我否认岂会有用?陆大人说我的眼睛不一样,我倒觉得陆大人的眼睛才独一无二。不过陆大人都说了,我父亲是雀衣人,我母亲是汉人,那陆大人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雀衣人。”
“好,我换个说法,你是燕平国人。不过燕平国已灭,你如今算是姜国人?”
房间里有个小炉子,苏鹤点了火,往壶里加了水。
“燕平国灭,无家可归,流落至此,不过是想活命罢了。”苏鹤坐在炉子前,看着小小的火光,语气平淡,“陆大人怎么不继续试探下去?突然如此直截了当,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虽然苏鹤亲口承认了,但是陆望心里还是没底,他不能确定苏鹤是燕平国的流民,还是姜国的细作,亦或想是借刀杀人的雀衣贵族。从苏鹤目前行事来看,不像是细作,但是陆望不敢掉以轻心,他怕忽略了重要的东西,尤其是现在他对苏鹤生了些其他的心思。
远观观不清楚,那就近看,总能拨开迷雾。陆望这样想着表情舒缓了些,视线又落在苏鹤身上,说:“因为今日我要告诉你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听到重要的事情,苏鹤转头看向他。
陆望道:“是你。”
苏鹤蹙眉:“什么?”
“我中意的那个人,是你。”
两人视线交错,气氛在沉默中越发怪异。
半晌,苏鹤才笑道:“承蒙陆大人厚爱。”
陆望蹙眉:“你不信?”
苏鹤继续盯着炉子:“陆大人自己也觉得很荒谬对吗?”
“是很荒谬,但真心实意。”
小小的一壶水,很快就烧开了,沸腾的水泡冲击着壶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苏鹤坐着没动。
陆望提醒道:“水开了。”
苏鹤问:“陆大人喝茶吗?”
“不喝了,一会儿睡不着。你那水不如用来给我敷一敷?”陆望起身准备往榻上去,“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受伤?”
苏鹤将水倒进盆里:“你也没给我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