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醒来时,正是傍晚时分。他看了一眼还在睡的苏鹤,见他神色无恙,稍稍安心。
他吃了点东西,将阿卓叫了过来。
阿卓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短衣,很是精神。
陆望像看猎物一般盯着他,半晌才道:“永平五年,谁薨了?”
阿卓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缩了缩脖子。似乎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窝囊,又微微抬起下巴,硬气道:“这是我老大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陆望看他略微有些得意的眼神,笑了两声,赞道:“很好,那我再问你,你是谁?与他是什么关系?”
阿卓忍不住想将腿抬起来踩在凳子上,可是碍于对面这位看起来不好惹的爷,他只能强忍着,将手压在膝盖上说:“他是我大哥,我是他小弟,我们在盛州认识的。”
“详细说说。”
阿卓歪头看着陆望道:“你是我老大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万一你要害我老大怎么办?”
陆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瓜子脸,尖下巴,白白净净的,长得十分秀气。只是眼神飘浮,思考的时候眼珠左右转圈,带着一丝狡黠。表情动作流里流气的,一看就是混迹于市的小流氓。这样的人,很难被驯服,更不值得信任。
陆望忽然站起身,越过几案,只是一瞬间,手就掐住了那细长的脖子。他寒声道:“不说,我就杀了你。”
阿卓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吓唬自己,可随着力道的加大,他知道这人干得出来。他发不出声,手死死抓着陆望的手腕,快速眨着眼睛。
陆望手松开了些,依旧圈着他的脖子。阿卓恐惧地吞了吞口水,胸口急剧起伏着,眼泪在眼眶打转。他狠狠瞪了陆望一眼,满是不甘心地说:“我打不过你,你要杀便杀吧!我老大会给我报仇的!”
竟对苏鹤死心塌地的,倒是出人意料。
陆望勾了勾嘴角,彻底松开了他。
阿卓瘫软的身子从凳子上滑下去,彻底躺平在地上。咳了一阵,他擦掉眼泪,晃动着四肢,哭唧唧的说:“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陆望审视着他道:“你挺聪明的。”
阿卓翻身坐起,盘着双腿,揉了揉脖子道:“看得出你与老大关系好,但是这件事情真不能随意说。”
陆望叫了阿九一声,阿九从里间出来,陆望问道:“阿九,哥哥的事情可以与我说吗?”
阿九点点头。
“好,去吧。”
阿九却没走,手舞足蹈的比划着,陆望看了半天,除了一个拉弓的动作,什么也没看懂。
阿卓道:“阿九是想说,刚才你拿剑刺向老大时,他拿弓箭对准了你。他不该这么做,但如果有下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老大。”
阿九冲他竖起大拇指。
阿卓摊摊手,“就是这么聪明。”
陆望瞟了阿卓一眼,又看着阿九,十分郑重地说:“阿九这样做是对的,阿九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哥哥。”
阿九点头,又回了里间。
陆望坐回椅子上,道:“现在可以说了。”
阿卓依旧坐在地上,啃着手指头看着地面,叹了口气才道:“五年前还是四年前,记不清了。我在盛州城外的破庙里遇到了老大和阿九,我偷了老大的钱,还没跑远,就被逮住了。老大问我为什么偷钱,我说我三天没吃饭,太饿了。其实我是骗他的,他当时只有三文钱,分了我一文。我就觉得这人是傻子吧。”
陆望眼神扫过去,阿卓连忙道:“那是以前,现在我可不敢。后来,我…我又坑了他一次……”阿卓说到这里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弹了弹自己的鼻子,继续道,“我嘛,为了活下去,什么恶心的事都干过。最恶心的是我认了一家风月楼的老妈子做干娘,那老妈子又老又肥,经常占我便宜……”
“说重点。”陆望不耐烦道。
“楼里有个风流客,好男风,那老妈子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将我绑了要送给那男人。我可不想落入那老色鬼手里,就跟她说我遇到了个长得更俊的男人,也就是我老大。”阿卓感觉头顶的眼神像把锯子,随时可以把自己锯成两半。他骤然想起苏鹤趴在陆望身上和陆望轻车熟路抱着苏鹤回房的样子,恍然大悟。他像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慢慢张大嘴巴,大到能塞下一个馒头。
“闭上你那蛤蟆嘴。”陆望蹙眉看着他,要是眼神能杀人,阿卓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阿卓双手抓了抓本就有些乱的头发,试探着开口:“您,不会是我大嫂吧?!”
陆望深吸一口气,正想骂人,就被阿卓打断:“大嫂你放心,我老大最后没事,他将那老色鬼弄死了。那老妈子说,老色鬼连根手指头都没摸着,就被砍了双手,吊在了房梁上。我听说后都快被吓死了,谁能想到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还善良无害的人能这么狠。”
陆望若有所思道:“你呢?他又放过你了?”
阿卓摇了摇头:“算吧。他脱光我衣服,绑在了破庙的柱子上。几十个人在我身后排着队,我当时抱着柱子想,与其被操死,不如一头撞死。可他连我脑袋也绑。真狠呐!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放了我。从那以后,他叫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挺好的,他对阿九很好,我很羡慕阿九。于是我也对他好,对阿九好,希望他们也能对我好点。后来就打仗了,老大在战场上立了功,那位大将军对老大很好,我们一起跟着那个大将军去了峳州。老大要来鄞都时,我打算去肇京找我舅舅,老大让我帮他打听一个人,就这样。”
说完,他面带忧伤,重重叹了口气。他从小没有父亲,七岁那年母亲病逝前,告诉他还有一个舅舅在肇京。可当时的他根本渡不了沧江,去不了肇京,寻不了舅舅。后来寻到了,又怎么样呢?
陆望问:“那个人是谁?”
阿卓扯着自己的手指,瓮声瓮气地说:“姜国皇帝的妃子,燕平国的公主。我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人,但这个人身份这么复杂,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陆望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经黑尽了。原本这个时候他应该骑上马返回大营,可他现在怎么能走?
他回到寝卧,苏鹤还在睡,他察觉出不对,伸手摸了摸苏鹤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陆望叫了大夫,大夫给苏鹤只说是情绪起伏太大引起的发热,加之忧虑过多,郁结于心,好生调养即可。
大夫将药方交给陆望,看着苏鹤手上的绢帛道:“公子不愧是经常受伤的人,包扎得很不错。”
他看向陆望,好奇道:“他不会是被公子你气的吧?记得去年公子身受重伤,他可是尽心尽力照顾公子的。”
陆望想辩解,大夫却连气都不喘一下继续道:“公子好歹对人家好一些。”
陆望气急败坏道:“……不是我气的…手上的伤一半算我的。”
“果然,一看脾气就不好,说两句就急了。”
陆望吐了口气,道:“大夫你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我也得躺下。”
大夫还想说两句,被陆望强行赶走。
直到翌日正午,苏鹤才醒过来。
陆望趴在榻上打盹儿,感觉有人在扯自己头发,猛然惊醒。
他一把抓着苏鹤的手,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来:“醒了?饿了吧,咱们先吃点粥,再喝点药,很快就能好了。”
他冲门外道:“阿九,哥哥醒了,快将鱼粥端进来。”
阿九像阵风似的冲进来,木檈上的粥却四平八稳的,一点儿没洒。阿九端着粥蹲在榻边,一脸激动地看着苏鹤,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苏鹤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阿九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盯着苏鹤看了一会儿,把粥递给了陆望,退到一旁站着。
陆望道:“听话,吃一点,你已经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苏鹤仍旧不为所动。
陆望将粥放在一旁,双手捧着苏鹤的手,却发现那手冷得没有温度,他将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哑声道:“你别这样,我心疼。”
苏鹤又像是睡过去了一般,安静得让人害怕。
阿九紧张的摇了摇陆望,陆望道:“先把粥端出去温着,一个时辰后再端进来。”
阿九出去后,陆望轻轻揉着苏鹤的手,从掌心到手指到手背,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揉捏着,似乎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慌乱与无措。其间几欲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他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也不擅长安慰人。他只能笨拙地尝试着让苏鹤好受些,努力让苏鹤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个时辰后阿九又进来了,苏鹤依旧闭着眼一言不发。阿九不再出去,就一直守在旁边。阿卓送药进来时,却发现小几上已经放了三碗药。
当太阳收了最后一丝光亮,黑暗侵袭而来时,陆望终于忍不住了。他揉了一下酸胀的眼睛,起身在苏鹤额头亲了亲,沙哑的声音响起:“阿七,我知道你没睡。如果你难受,你发泄出来,别憋在心里。如果你恨,你给我些时间,不管仇人是谁,我帮你报仇。如果你想离开……”
陆望闭了闭眼,艰难道:“我送你走。”
最后四个字几乎只是气音。
苏鹤胸膛起伏了两下,然后咳嗽起来。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不断往外流。陆望用手擦着血,可那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很快染红了雪白的衣衫,触目惊心。
陆望嘶叫道:“阿卓,快请大夫!”
阿卓掀开门帘一看,立马跑了出去。
陆望平生第一次心生恐惧,那一大片红刺痛着他的双眼。他怕苏鹤呛着,压制着浑身颤栗将苏鹤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手足无措地拍着他的背。
苏鹤靠着陆望咳了两声后,又吐了一大口血。血融进陆望玄色衣服里,瞬间就消失了。可陆望感受到了肩上的濡湿不断往背上延伸,连带着他的心往下坠。
“阿七,阿七!”
“阿珒,贺兰珒,珒儿…”
“苏鹤,苏大人…”
……
陆望一遍遍喊着他,盼着他能应一声,可怀中人依旧悄无声息。
“哥…哥……”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望猛地抬起头,神色震惊。他没敢转身,他不敢确定方才那声若蚊蝇的两个字是不是幻听。
“哥哥……”
不是幻听!
陆望小心扶着苏鹤的头,惊喜万分地看向阿九。阿九脸色一片苍白,死死盯着苏鹤。
“阿九叫你了,阿九在叫你,你听到了吗?”陆望手指拂过苏鹤的发尾,轻声呢喃,“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苏鹤说完,呼吸变得急促,而后又是一阵咳嗽。
三个字几乎让陆望喜极而泣,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嗯”了一声,坐到了苏鹤身后,让苏鹤背靠着他,揉着苏鹤的心口,尽量让他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