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和陈子成赶到钱家渡口时,只见四周处横尸遍野,刀折矢尽,腥味刺鼻。
陈子成骂道:“顾方进真他娘怂啊,留了这么多人,一看就是要当逃兵。”
陆望紧紧握着重霄,跟着人迹走过去。前方传来脚步声,陆望闻声看去,只见陆拂行退了铠甲,一身轻衣,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个布团子。
“大哥!”陆望悬着的心落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几步跨过去。
陆拂行目若朗星,粲然一笑,将手中布团子提高:“阿北,我赢了!顾方进头颅在此,我……”
话未说完,陆拂行突然口喷鲜血,双膝一曲,往地上跪下去。
陆望眼疾手快接住他,急道:“大哥,回去再说,我们先回去。”
陆拂行扶着陆望手臂,抬起头:“阿北,我可能…回不去了…我可以安心去见父亲了…”
陆望声音颤抖,他蹲下身背起陆拂行,一如小时候大哥背着他,他大步往前走去:“大哥!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家。”
陆拂行摇摇头,血顺着他嘴角往下流,流进陆望脖子里,他强撑着道:“阿北,指着北方的那颗星永远是最亮的。”
他勉强抬起头,黑暗褪尽,光明来临。
“天亮了,看不到了…天亮了,真好……”
陆望眸中凝着水光,双腿犹如千斤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哽咽道:“大哥,大嫂和朔儿还在等你。”
陆拂行低喃道:“阿蕴,朔儿……”
陆望祈求道:“你等等他们好吗?”
陆拂行声音越来越小:“北望旧山河,何日是归程……归程,交给你和…朔儿了……”
背上的人无力垂下了双手,那团黑布滚落在地,露出一双来不及闭上的眼睛。
跟在后面的陈子成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侯爷!”
陆望浑身血液骤冷,他站了片刻,麻木地蹲下身捡起那团布,背着他大哥继续往前走。
翡月湖一望无际,倒映着岸边的枯枝残叶,一片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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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沙湾亦是大捷。
一把大火,一切皆归于尘土。
苏穹看着焚烧殆尽的海湾,仿佛听到了曾经的欢声笑语,看到了曾经的渔船如梭。
杜玄此朝掌心哈了两口气道:“不知道归程他们怎么样了。”
苏穹道:“我们多留两日,等他们过来。”
杜玄此眼睛一亮:“他们会来?”
“海寇虽灭了,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商议。”苏穹道,“你和杜统领先行一步,我独自留下来就行。”
杜玄此急忙摆手:“我也许久未见他们了,想念得紧,我留下来一起等。”
苏穹看着走过来的杜居安,笑道:“那得问问你哥同不同意。”
“这点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景深,过来!”
“诶……来啦!”
杜玄此不知道怎么说服杜居安的,竟真的留了下来。
等了几日,人未至,只等到讣告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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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拂行之死,再一次给康并二州重重一击。
一场雪在夜里来得毫无预兆,翌日清晨便是满院雪白。
苏鹤右手半条手臂缠着厚厚的绢帛,多有不便。陆望夹着一颗肉丸子,喂给苏鹤,苏鹤看着陆望苍白的脸,心疼道:“你吃一颗。”
陆望道:“你先吃。”
苏鹤咬住肉丸子,往陆望嘴边凑,陆望不得已接过去。苏鹤顺势抱住他,用脑袋轻轻蹭着他,呢喃道:“小舅舅,陆三哥哥……”
陆望靠在苏鹤肩上,良久才沉声道:“是我让大哥去追顾方进的。”
苏鹤皱了皱眉,他就知道,就知道陆望会自责,会愧疚,会悔恨,会将自己拉入深渊。
叶双秋拿着一壶酒独自坐在房顶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许昭仰头,大雪纷飞,迷人眼目。
他叫了一声:“双秋!”
叶双秋低头,见许昭冲自己招手,叶双秋跳了下去。许昭捧着个汤婆子往屋里走:“真冷啊,你怎么坐在屋顶上喝酒。”
叶双秋只跟着他进屋,没有说话。
许昭道:“我听说你将李恩西引到湖口,是想给慕以报仇?”
叶双秋沉默着点头。
“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
许昭见他沉着脸不说话,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样做有你的考量,为友报仇也没什么不对……你见到慕以了吗?”
叶双秋赫然看向他,眼神闪动:“慕以他……”
“慕以回来了,在刺史大人院儿里跪着呢。”
手中酒壶落地,叶双秋拳头落在桌上,“砰”得一声。
许昭呲嘴握拳,好疼!
“操!”叶双秋发泄般骂了一句,飞奔出去。
空旷的院子白茫茫一片,慕以跪在雪地里,身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叶双秋走到慕以旁边,跪了下去。
“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慕以被冻得浑身几乎失去知觉,没有回应叶双秋。
叶双秋起身:“我去求主子……”
慕以艰难道:“别去,是我自己要跪的。”
叶双秋又重新跪下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以道:“是我没保护好侯爷。”
叶双秋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季蕴一身素白,出现在院子门口。她看了一眼院中两个雪人,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走了进去。
墙上挂着一幅字,正是陆续安写的《壬寅年秋南渡淇水书》,纸上有一团污渍,将“何日是归程”几字遮去了一半。
陆望看着略有些缭乱狂放的字迹,仿佛能透过褪色的墨迹感受到陆续安当时的愤怒与不甘。他伸手放在那团污渍上,那是血迹。
苏鹤看着淇水两字,淇水北驻守着贺兰追,再往北便是燕京,他凛然道:“归程,我们似乎是……”
陆望打断他:“不是!”
“没有国仇,没有家恨。你是贺兰珒,是燕平国的皇子,不是姜国人。你是苏鹤,是我大齐的御史中丞,康州刺史。”
苏鹤收回目光,伸手抚上陆望的脸颊,道:“不对,我只是陆归程的苏寒尽。”
陆望将苏鹤拥入怀中,似乎要将他嵌进身体。
冷风席卷雪花破门而入,陆望苏鹤双双回头,见苏季蕴带着慕以和叶双秋进了屋。
“寒尽,归程,你们过来。”苏季蕴坐在主位,冲他们道。
苏鹤看着慕以被冻得乌紫的唇和发青的脸,取下一旁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苏季蕴看了看四人道:“慕以,你不必自责,是侯爷让你去追海贼的,你只是听命行事,没有任何错。归程,你更不必介怀,你大哥说过,他与顾方进迟早会做个了断,无需任何人插手,哪怕以死为代价。我们应该为他高兴,他做到了。”
苏季蕴语气平缓,眼中却含着泪光。
“寒尽,康州不可一日无主,过两日你与归程就回吧。朔儿得留下来,拂行守了并州二十余载,如今轮到朔儿了。”
慕以向前一步道:“主子,我想留在并州。”
陆望看着慕以道:“回去换身衣服,身上都是伤,跪死了算谁的?双秋,去请府中大夫给他看看。”
叶双秋扶着慕以往外走,走到门口听见陆望道:“想留下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