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成和牟亮三两下将门踹开,屋里光线昏暗,冷得像冰窖一样,桌案上堆着一堆军务册子和各种地图。那顶带血的头盔就放在一旁,上面的血迹还没有清理。
桌上的饭菜一口都没有动。
陆望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眼。
许昭走到榻前,看着陆望,脑子嗡嗡作响,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了探陆望的鼻息,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个动作让原本就担心的众人更加担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看到许昭放缓的神情,众人才将心又放回肚子里。
一个简单的动作,许昭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无力地坐在榻边,摸了一下陆望的额头,烫得吓人。他急忙对身后的人道:“慕可,快去请大夫。双秋,让人准备热水。大成,将桌上的饭菜撤走,让厨房熬点青菜粥。老牟,去将火盆里的炭换了。”
苏慎给陆望掖了掖被角,听见许昭充满不安与慌张的声音响起:“瑾之,你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吗?我怕……怕归程真的想不开,就这样弃我们而去了。”
苏慎拍了拍许昭的肩膀:“小舅舅不会这样做的,我们要相信他。”
许昭点头:“我相信他,可我不敢低估他对寒尽的感情。”
他抬头看向苏慎,“你见过归程看寒尽的眼神吗?”
苏慎突然鼻子一酸,哽咽道:“见过。”
许昭突然笑了一声:“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你知不知道陆家人的秘密?”
苏慎擦掉眼角的泪:“???”
许昭略带得意地说:“我自己发现的,你肯定不知道。”
苏慎好奇道:“陆家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第一,酒量差,出奇的差。”
苏慎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第二呢?”
许昭将帕子扔进水里,说道:“异常执着。你知道大齐南迁后,有多少人想北伐吗?但是看着一片混乱,苟且偏安的南齐,要么放弃要么妥协。只有陆家坚持到了现在。从天赐二十一年到现在,近两个甲子,一代传一代,从未放弃。”
许昭没有说完,他们能有多执着呢?陆续安,陆坚,陆拂行,陆望,陆朔,每个名字都与北伐有关。一开始还委婉些,从陆望开始就越来越直白。陆朔出生时,陆坚将他的表字都取好了,叫御北。
苏慎道:“若清先生是想说,小舅舅对北伐执着,对寒尽也一样执着。”
许昭点点头:“所以我害怕呀,怕得食不能安,夜不能眠。”
苏慎坐下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知道寒尽二字是谁取的吗?”
“谁?”
“小舅舅。”
许昭惊讶地睁大了眼。
苏慎虚笑了一声,“奇怪吧,但小舅舅就是这么做了。”
许昭感慨道:“发生在归程身上,好像也就不奇怪了。”
苏慎赞同地点点头:“寒尽时鹤归,归程如期。小舅舅好像知道寒尽有一天会离开,他不阻止寒尽离开,只是希望寒尽能如期归来。所以若清先生不必担心,小舅舅一定会好好活着,等着寒尽归来。”
“可寒尽还能回来吗?”他看了看窗外,喃喃道,“寒尽时鹤归……寒尽……冬天马上就要过完了。”
苏慎道:“只要一天没有找到寒尽的尸首,他就一定会回来。我相信,小舅舅也会相信。”
许昭是个很理智的人,苏鹤当时已经被敌军包围,后面又有贺兰追的两万人,退不出来,冲不过去,在那样的情况下,苏鹤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生还。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苏鹤肯定回不来了,残破的铠甲,带血的头盔,钩月的尸体……所以他截了周竖的信,所以他总是怀疑陆望会殉情。
已经发生的事实,不是相不相信就能改变的,许昭其实不能理解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可如今听了苏慎的一席话,他突然理解了,所谓的自欺欺人,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希望罢了。
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可若是真的心怀希望,陆望又怎会一夜白了头?
叶双秋端了热水进来,许昭浸湿了帕子拧干,给陆望擦手擦脸。
牟亮也很快回来,炭火燃起来,屋子里多了一丝暖意。
慕可几乎是架着大夫跑进来的,没等大夫喘匀气,就被慕可按坐在榻边。
“大家不必惊慌,这位公子只是身受寒凉,感触风邪,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夫把着脉,顿了顿又道:“加之忧思过重,肺气抑郁,耗散气阴。劳累过度,脏腑气血虚损。待我开几副药,好生调理便可。”
大夫写着药方,又提醒道:“寒冬腊月,一定要多添衣物。凡事看开点,笑常在,体无忧。”
身后的人皆默不作声,大夫看着他们一个两个垂头丧气的样子,无奈摇摇头,将药方递给他们就走了。
许昭道:“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
屋子里只剩下许昭,许昭将桌案上杂乱的呈文册子地图收拾整齐,拿起笔开始处理那些册子。其间苏慎进来给陆望喂了药。
等许昭处理完,天已经黑尽了。他伸了个懒腰,走到榻边摸了摸陆望的额头,还是很烫。
额头渗出细汗,许昭给他擦汗,陆望似乎很不舒服,皱着眉头低喃了几句呓语,许昭俯身听了半晌也没听清楚。
陆望突然伸手抓住许昭的手腕,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许昭眨眨眼,立马弹开,冲外面叫道:“慕可,快,把药端进来。”
陆望咳了两声,看了许昭一眼又闭上了眼。
许昭急忙道:“归程,先别睡,药喝了再睡。”
叶双秋端着药和粥进来,许昭奇道:“慕可呢?”
“在外面哭呢,我怕他打扰主子休息,没让他进来。”
许昭将陆望扶起来,这才完完整整喝了一碗药。
许昭松了口气,又喂他吃粥。
陆望吃了半碗就摇了摇头。
许昭也不勉强他,扶着他睡下了。
陆望这一睡,就睡过了新年。直到正月初三下午,陆望才彻底好起来。
夜里下了一场雪,白日虽出了太阳,依旧挡不住寒风呼啸。陆望裹着厚重的狐裘披风躺在躺椅上,将许昭给他的三封家书一一打开。
来自合州的信前面一半是是陆朔写的,大致说了合州的情况,一板一眼,语句严肃。后面一半是苏季蕴写的,虽是一些简单的新春祝词,但能看出字字句句皆是挂念。
昭苏的信是陆拂音写给他与苏慎的,道了些家常,最后嘱咐两人每行一步皆需深思熟虑,一鼓作气,完成陆家世代北伐夙愿。
鄞都的信是苏穹和苏疑写的。说鄞都下雪了,很美。说苏疑长胖了,脸都圆了。说丁白酿了梅花酒,等他凯旋时共饮。最后说鄞都一切安好,让他安心北上,不必有后顾之忧。
陆望写了回信,和苏慎的家书一起送了出去。
院中阳光耀眼,墙角红梅争艳。陆望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显出几分羸弱来。硬挺的眉眼和凌厉的棱角,加上毫无表情的脸,生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就连阳光都堪堪停在台阶处,不肯向前一步。
他看着地上的落花在风中扬起花雨,提笔写道:
吾妻寒尽:
见信如晤。
时光荏苒,又至新岁。
今又见白雪满枝,红梅飘零,相思难抑,故作小诗以寄君。
洛城有雪覆寒冬,残梅携香与岁同。又是一年岁寒尽,长寄相思于东风。
夫归程书
太和三年正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