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采阁没多久,阿卓就来了。
阿卓将桌上的糕点吃的差不多时,何薄命才姗姗来迟。阿卓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出了门去。
苏疑一边倒酒一边说:“何大人请坐。”
何薄命坐下,有些不安地问:“问之小友怎么会想起叫我来采阁喝酒?”
苏疑将酒盏放在何薄命面前,“自然是为了感谢何大人冒险与我通风报信,只可惜,我去晚了。”
何薄命大惊,他紧张地看了周围一眼,强装镇定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疑怀中的字条拿出去,展开,递给何薄命,眼神凌厉:“何大人不必害怕,阿卓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来,今日我们的对话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何薄命瞟了一眼那字条,低下头喝酒,喝了一口又觉得不妥,问道:“有茶吗?”
苏疑提过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何薄命灌了一口凉茶,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疑笑道:“何大人别紧张,晚辈就是想问问,何大人为何要给我传信。”
何薄命觉得屋子里太热了,浑身都出了汗,他左右动了动,双手捧着茶杯道:“丞相大人是个好人啊,我何薄命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就喜欢贪点小财,有个官职傍身,最好再有个靠山依靠,就能乐呵呵过一辈子。什么家国大义,什么风骨情怀,我何薄命高攀不上。叫我拿钱拿粮支持北伐,我心痛得很。我是对丞相大人不满,但我也从未想过谋害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已经辞官回乡,我觉得没必要痛下杀手,所以才与你通风报信。”
苏疑盯着何薄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幕后黑手是谁?是不是杨宗道?”
何薄命急忙摇头:“我不知道。”
“何大人!”苏疑握紧茶杯,加重语气道,“何大人既然跨出了第一步,再跨一步又如何?”
何薄命低头喝茶。
苏疑继续道:“何大人应该也不忍心看我三叔无辜枉死吧,我三叔什么都没有做错,对吗?”
苏疑极力忍着哽咽,“可凶手凭什么逍遥法外?”
何大人深吸一口气道:“不,丞相大人错了,丞相大人错在得罪了所有世家大族却心慈手软,但凡丞相大人狠心一点,也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苏疑有些恍惚,是这样吗?是苏穹错了吗?
他摇摇头:“不是三叔错了,是你们错了。是你们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但凡你们能以大局为重,上下齐心,收复故土,光复大齐,往后自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三叔不是不敢下狠手,是不能。”
苏疑突然放低了声音,近似呢喃:“只差一步,如果能等到收复关中,三叔就能无所顾忌。”
何薄命一脸愧色,但仍是不解:“为什么一定要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北伐呢?两国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大家都落得自在。”
“是啊,为什么呢?”苏疑眼含泪光,看向何薄命,“为什么要北伐?如果不北伐,苏家和陆家何至于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被污蔑,被陷害,被指责,被唾骂!何大人不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但何大人要明白,一山不容二虎,两国不会相安无事,只有你死我活。”
何薄命听得头皮发麻。
“何大人,请你如实告诉晚辈,到底是哪些人杀了我三叔!”
“我……我真的不能说啊。”
苏疑目光如炬,看着何薄命:“晚辈感激何大人危急时刻伸出援手,何大人别逼晚辈翻脸不认人。”
何薄命迟疑道:“你要做什么?”
“我会去找杨宗道,将你私传我消息之事告诉他。”
何薄命猛然抬头看向苏疑,传闻中的苏二公子才高八斗,锦心绣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没曾想也会说出如此狠毒之话。
“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苏疑却只是摇摇头:“我只想替我三叔找回一个公道。”
“唉!”何薄命一拍大腿,认命道,“你都说了是杨宗道,还问我做什么?”
“只有杨宗道?”
“还有……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何薄命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名字。
苏疑蹙眉道:“应天台丞刘俭……”
应天台明明观测到了天象,为何没有上报?刘俭想做什么?
何薄命看着苏疑,想着自己都说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部告诉苏疑算了。
“还有一事,杨宗道原本想伪造书信污蔑丞相大人和陆将军意图谋反,还在鹰眼营找了个小卒串供。后来听说丞相大人辞官之事,就停手了。”
苏疑不可思议道:“苏家和陆家到底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杨宗道要如此机关算尽赶尽杀绝?”
何薄命整张脸皱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啊。”
苏疑起身行大礼,“多谢何大人如实相告,晚辈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何薄命看着苏疑离去的背影,坐立难安。虽然他心里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总怕杨宗道等人知道了报复他。
他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老天爷啊,我何薄命这辈子就勇敢了这么一次,好人一定要有好报啊。”
苏疑离开采阁,马不停蹄前往鹰眼营,将伪造书信之事给高端说了,让高端查一查底下的人。
高端是个爽快人,顶头上司虽然换了又换,但都是一家人,苏穹更是将鹰眼营的事务全权交给他打理,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得知苏穹逝世的消息,他既悲痛又气愤,听苏疑说有人想陷害苏穹,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就派虎子去查。
苏疑急忙叫住他,耐心道:“暗中调查即可。找到那人后,麻烦立即告知我。”
高端一把抓住要冲出去的虎子,对苏疑道:“苏大人放心,一有消息,我立马派人告知苏大人。”
苏疑道过谢后离开了鹰眼营,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阿卓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苏疑突然停下脚步,阿卓从一棵树后走出来。
苏疑回身看着阿卓道:“我请你吃馄饨吧。”
阿卓看着苏疑脸上疲惫的笑容,鼻子一酸,应道:“好啊,我最喜欢吃馄饨了。”
苏疑往前走去,阿卓跟上去问道:“苏二公子,我能走在你旁边吗?”
苏疑道:“为什么不能?”
阿卓便快走两步,与苏疑并肩而行,他搓了搓鼻子说:“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奴才要走在主子的后面。但是现在,我想与苏二公子一起走。”
“为何?”
阿卓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声音低哑:“因为二公子的背影看起来很孤独。”
苏疑兀自笑了一声,看着喧闹嘈杂的街道说:“群雁有千只,只只皆独行。群山有万座,座座自独立。何为孤独?生即是孤独。不必怜悯别人的孤独,因为上天很公平。”
“啊?”阿卓不解,“哪里公平了?一点也不公平。”
苏疑拿出扇子摇了摇:“公平的让每一个人孤独。”
阿卓挠了挠头,皱着眉头道:“好像有些道理,可还是不公平啊……”
苏疑道:“阿卓,你不是我家的家仆,你全心全意帮我和三叔,我对你很感激,所以你无须拘谨。”
阿卓道:“你们与我老大交好,也就是我阿卓的老大,我当然要帮你们了。”
太阳慢慢往城墙上坠去,天边的云彩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济蓝河畔依旧人来人往,苏疑穿过人群时,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进馄饨铺子,老板依旧热情但没有像往常与苏穹唠嗑一样与他唠几句。他每次和苏穹来,都是安安静静的,苏穹却不一样,来来往往的人他都能搭上两句话。
苏疑遗憾地看着老板忙碌的身影,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终只能作罢。
馄饨上桌时,老板却笑呵呵对苏疑说:“往常与公子一起来的那位客官,今日怎么没来啊?上次他说想尝尝我酿的桑葚酒,酒已经酿好了,下次让他一起来啊,跟他说,馄饨随便吃,酒也管够。”
馄饨冒着阵阵热气,熏得苏疑眼睛都模糊了,他勾起嘴角应道:“好,我一定跟他说。”
坐在对面正在往碗里吹气的阿卓抬起头来:“他说的是丞相大人吗?”
苏疑点了点头:“三叔说他第一次来这里吃馄饨是寒尽带他来的,后来,寒尽再也没来过。往后,三叔也不会再来了。”
阿卓眨了眨眼,看着汤面上漂着的葱花和油星子,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大不喜欢吃葱花,下次我要和他一起来吃,帮他将葱花挑出来。”
他吃了两颗馄饨,又道:“丞相大人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有人想害他?狗娘养的王八犊子……”
苏疑看着蹲在凳子上抱着碗低声骂人的阿卓,考虑要不要将苏鹤的事告诉他。
阿卓鼓着腮帮子一边抽泣一边说:“苏二公子,你知道吗?其实我干过很多坏事,可自从跟了老大,遇到的全是好人。丞相大人没有做过坏事,却总有人想害他。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苏疑道:“因为你老大是很好的人,你也变成了很好的人。”
“那丞相大人呢?”
苏疑在缕缕轻烟中笑了:“丞相大人不一样,丞相大人是英雄,自古英雄难善终。”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想当英雄?”
“因为很多东西,理想,抱负,名誉,权利……”
“那丞相大人是因为什么?”
“丞相大人想要拯救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
阿卓托着腮看天:“破破烂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