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下学期,开学第三天,班里转来了一对龙凤胎,据说还“大有来头”,是城里的少爷小姐,只不过妈妈生病,暂时送来给外公外婆帮带一段时间。
梁翠第一眼看到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就明白了什么是羡慕。
女孩白皙的脸上,挂着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肌肤晶莹又红润,头上绑着珍珠发夹,还有漂亮的流苏,身上穿着带着漂亮花边的冬装裙子,外面披着毛绒绒的外套,脚上穿着一双红色小皮鞋。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仙鹤下凡错落鸭子群里,那么的鹤立鸡群。
这不是凡间女子,应该是天上的仙子,这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村小学,应该在某个专属她的宫殿里等待她的王子出现。
这样的小仙女、小公主就是让凡人自惭形秽的,更何况是一群凡人中的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呢。所以梁翠看着小仙女,和所有同学一样呆住了。
面对全班“村姑村郎”的目光,小仙女面带微笑,神情温柔,轻声细语,仿佛与他们没有任何不同,让人凭空生出无限好感来。
与之相反,小仙女身边的男孩子虽穿着精致,但却鼻孔朝天,满脸不耐烦,把对村子和“村姑村郎”的不喜挂在脸上。同时也让众人回过神来。
介绍完毕,老师指着最后一排中间的空位,让他们到位置坐好。
谁知问题来了!男孩——大名叫李永清,他头一扭,撇撇嘴说:“什么嘛,那么远,我才不坐那。”
老师愣了愣,明显没反应过来,随后脸色明显不悦起来。大体是职业生涯头一次遭到学生明目张胆反抗。
村里的孩子不同城里,对老师那是天然尊敬畏惧,不会当面反抗老师的命令,挑战老师的尊严。要不遇到性情急躁的老师,可能当场就会挨一顿打,回家等着你的还是一顿不问缘由地打。在对待孩子在学校的问题中,村民家长一致认为老师是不会错的,错的永远是孩子,若不听话,一顿打不行,就来两顿。这种高压状态下,村里哪个孩子会犯蠢?
氛围瞬间有点僵!
小仙女——大名李翠云,却适时温柔的开口:“老师,对不起,我们以前都坐比较前面,弟弟可能一时不是很适应坐后面,怕看不清黑板,耽误学习。”
有了台阶,老师脸色缓过来,下一刻却又为难了。
他们是临时转来,位置也是临时加的,不算最好但也绝不坏,毕竟班里才四十一人,最后一排也才第六排,若是村里的孩子绝对能看清黑板,但城里的孩子……听说有些很早就近视了……?
老师有些不确定,但耽误学习都出来了,肯定不能再坐后面。可是,每个位置都有人,调谁走都不好。于是开口问:
“坐前面的同学,有谁想和永清同学他们换位置?”
同学们面面相觑,没想还有这种操作,毕竟以往都是老师说谁坐哪就是哪,谁敢有意见?不过那位置确实比一些边边角角好多了。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同意换。
但到李永清这又出问题,不是嫌太近,就是嫌太偏,不偏不近的又嫌前面同学太高挡着他。
最后老师不耐烦了,直接问:“那你想坐哪?”
李永清眼珠转了转,“我要坐那...”
手不偏不倚正好指在梁翠身上。
李永清暗自得意,别以为他傻,刚才那一通折腾,他差不多摸清老师对他们的容忍性。更是早就发现这个班里只有这个“村姑”拿的是旧书本,偏偏还坐中间最好的位置上。而且除了最开始那会,后面都是极其平静的看着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竟然敢当他们不存在。
好啊,乡巴佬穷鬼,还敢无视他们,不给点颜色她瞧瞧,他一直以来岂不是妄称“班霸”,正好,可以继续探老师的底,完成姐姐给他的任务,一举两得。
看,他多聪明!他瞄向双胞胎姐姐,姐弟俩相视一笑,心意相通。
梁翠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梁翠很冤,她表面上在看书,不过是掩饰,其实早就神思不宁,心中更是波涛汹涌。这也是他们姐弟引起的,准确来说是小仙女头上的那对珍珠发夹引起的。
她刚才盯着小仙女看,突然发现,小仙女头上的珍珠发夹有点眼熟,仔细一看,记忆涌来:
那珍珠发夹,她过年的时候非闹着二姐带她去镇上逛街时,在镇里最好的商场看过。她记忆犹新,因为她觉得很漂亮,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很喜欢,就忍不住问了价钱,结果令她不敢相信:那是她一个学期学费的一半啊!
当时她还和二姐说,那么贵怎么可能有人买,肯定不会有人买的。有那么多钱,交完学费后,天天买肉吃不好吗。
在她们家,肉那是一个星期只能吃一两次的稀罕物,还是边角料,所以在她意识里,有钱除了交学费就应该多买肉吃,肉多好吃啊。
现在,她意识受到极大冲击——她们家辛辛苦苦,风吹雨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还抵不上人家几个发夹;她为了学费,受了那么多委屈,人家随随便便就把“学费”带在头上。
这就是,“神仙”与凡人的区别?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梁翠心湖翻腾不休,各种负面情绪充斥大脑,她只能低下头假装看书,不再看“小仙女”,生怕自己忍不住冲出教室,躲起来,不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知道的是,她控制住了自己的行为,却控住不住自己的心。“自卑”的种子在心底诞生,仿佛只要浇浇水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老师很头疼,梁翠是他“得意”学生,他也理所当然“偏爱”着,但眼前这个也是“祖宗”,据说和校长“极其亲近”的那种,今天又是头一次报到,若是……。
“梁翠,你能和他换位置吗?”
结果不言而喻!虽是问,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梁翠本就十分危险的心湖,这一刻更加雪上加霜。
“好…好的…,老师!”她低声道,努力控制着要逃离的脚步和羞愧感,反复的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她坐哪都一样,课本里的东西她早学过了,不会的二姐也教了……她不能在意,也不要在意!
她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缓慢又凌乱的收拾着尽管保管的很好,但依旧透露着岁月痕迹的旧书,耳边却仿佛响起同学的嘲笑声:看,这就是老师的特宠生,也不过如此!
瞬间,心底的告诫又支离破碎!
只剩那可怜的自尊撑着僵硬的脚步走到“新位置”。
这般默不出声的“退让”,也让得意的人更加猖狂,梁翠学校生活开始水深火热起来。
接下几天,课堂上梁翠不再是老师的“宠儿”,新“宠儿”正是李翠云小仙女。
对,小仙女这个词成了李翠云标配,班里的同学都这么称呼她。
而她“确实”配的上这个词,她说话声音好听,温温柔柔,普通话比老师还标准,待人亲切又随和,还会送精致漂亮的礼物给同学。绘画课上,会画出让老师都惊叹的栩栩如生的画;音乐课上,会教他们唱“城里的歌”,课下偶尔兴起,还会到教室后面空余地方跳舞上一段精彩的舞蹈……。
小仙女的“好”、小仙女的“多才多艺”好似说三天也说不完!
反观梁翠,除了成绩,什么也拿不出手,而小仙女的成绩虽然还不清楚,但根据这两天课堂情形,想来也是不差的。
这么“好”的小仙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瞬时,班里的同学几乎都成了“仙女”的迷弟迷妹,只要几个例外。甚至,梁翠这些年因为成绩突出才交到的几个“好朋友”,转眼也成了小仙女的“好朋友”,从此只围着小仙女转,再也不理梁翠。
谁让梁翠是这几个例外中最明显的一个呢?
就连她的同桌,双胞胎入学当天她请假了,第二天回来,听说了她“被”换位置的过程,又坚持了半天,第三天果断转移位置,宁愿到角落和班里原本单出来的人成了同桌,而不愿和她这个例外待在一起。
梁翠真成了真正“孤家寡人”。
这些梁翠不是不在意,但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是来读书,只要还能读书……这些算什么……!通过几天的心里建设,她已经可以装作不在意,暂时让自己平静下读书。但是,有些人连安静读书的机会都不给她……
周一,课间。
李永清大摇大摆的走到梁翠面前,一脚踩在凳子另一头。那个时候他们坐的是一条长凳,同桌两人共用,他踩一头梁翠坐一头,梁翠自然不可能没感觉。
李永清这样,显然是来找茬的。
梁翠放下手中的作文书,反扣在桌面上,这是她二姐带回来给她的课外书之一。
“你有什么事?”她皱着眉头问
“我听说你叫梁翠。”李永清痞里痞气,几天时间,已经他摸清这群乡巴佬的情况,同时更集合了几个跟班,只可惜这些跟班都太逊,又蠢又胆小,还得他自己上阵。
“你有什么事?”梁翠加重语气,有些不耐烦。她好不容易不再想什么是是非非乱七八糟,他做什么要来打扰她安静看书。
“也没什么,就是想“请”你改个名字。”他把请字咬得极重。
梁翠莫名其妙!还是问道:“改名?为什么?”
“因为,穷——鬼——不——配——和——我——姐——用——同——一——个——字!”李永清一字一顿。
梁翠瞬间脸色发白,但坚定地道:“不换!”
“不换?是吗?好啊,看你能坚持多久?”他说着,放下脚,同时缓慢伸手拂了拂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绕到梁翠这边通道……抬手……走过……
“啪!”的一声!梁翠桌面上的书本掉了下去。
李永清却仿佛没看见,一脚踩上去……
“哦!不好意思,踩到你的书了。”嘴里说着,脚却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梁翠呆住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这种症状她没见过,在她有限的见识里,同学们对她最大的伤害不过是当面嘲讽几句,只要不在意,压根不痛不痒,至于一二年级的时候打打架吵吵架,这个在村里不是正常现象吗?更加没什么,挺多被老师训一顿。
现在……梁翠怒火升上来,立马站起来……
“铃铃铃……”
梁翠动作一顿,上课铃声响了,她迟疑了,围观的同学却已纷纷跑回位置,那几个跟班甚至跟着“不小心”踩了一下地上的书本。
这一迟疑,也直接打散梁翠反抗勇气。只能默默的捡起书本,默默的坐回位置。老师上课讲了什么,她一个字没有听进去,为此,不知情的老师还批评了她几句。
接下几天,梁翠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一天比一天痛苦。
比如,当她站起来,便会有人悄悄移开她的凳子,她一个不注意,就会坐空摔倒,然后哄然大笑响起。
再比如,她好好坐在那,李永清和一个跟班走过来,两人假意打闹,李永清一推跟班,跟班撞到她身上,虽然跟班嘴巴上会马上道歉,但神情一点歉意都没。
更有,把扫把藏在教室门上,她一推门,“啪”的一声,扫把砸在她身上,那时的扫把是拿专门做扫把的细枝做成,不痛,但很脏,灰尘很多,侮辱性极强。
梁翠不是没有告诉过老师,但一来有证据的,都当场“道歉”了,老师就让她别“计较”,再来就是“没有证据”,李永清不承认,还倒打一耙,说她污蔑他,结果就是,两人都挨批评。
又一天下午,梁翠上完体育课回教室,却发现抽屉里的书很凌乱,她伸手一抓,满手都是墨水,拿出来一看,上面那几本,已经糊满墨水,二她最喜欢那本作文书已经撕成几半。
她怔怔的站着,周围的同学都看着她,李永清更是明目张胆对她比手势,笑的猖狂,仿佛在说:怎么样?怎么样?就是我做的,你能拿我怎么样?
直到老师进来,梁翠才僵硬的坐下,她没再向老师告状,她知道告了也没用。
她身心俱惫!
好不容易,放学了……
她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期待放学的,也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会这么迫不及待想逃离学校的,学校已经不再是她向往的心灵之地。
她脚步缓慢的走出教室,走出学校,甚至没发现经过她的同学都对她投来了“注目礼”,可见她思绪混乱麻木到了极至。
快到家的时候,罗华荣从后面跑来,本来跑过她了,却又突然倒退回来,退到她身后,然后喊:“母……梁翠,梁翠,你的衣服后面好多墨水,还有个手印吧?”
“哦……什么?”梁翠这下回过神,顾不得寒冷,连忙脱下外套一看,
好家伙!几道墨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有,应该是用钢笔甩的,在中间位置,还有一个手印,应该是匆忙印上去的,可能是怕她发现,印的很轻,所以若隐若现。
这件衣服,是她舅父从天津寄过来的,是表姐的旧衣服,但却是她最好的衣服……
她捧着衣服,又气又苦,眼眶发红,却又仰头,把眼泪逼了回去。
爸爸曾告诉过她,她的眼泪比珍珠还珍贵,不要送给不爱她的人。
“谢谢!”她低声道。罗华荣是为数不多敢在老师面前帮他说话的人。
“不用,不用!”罗华荣连忙摇摇手,接着挠挠头道,“母老虎……啊……不,不,你现在一点都不母老虎……啊……又说错了,梁翠,我说,你当初和我打架的勇气和狠劲呢?”说着他就跑了。
梁翠又愣住了。
是啊,她为弟弟打架,为爸爸“挡鞭子”的勇气呢?
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