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她休学回家已经过去一个月多了,在这一个月中,她学会如何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深刻体会到了这个时代的“农民”是一个多么令她恐惧的职业。
早上起床,刷牙洗脸后第一件事是剁猪菜,两大箩筐的猪菜,要剁半个多小时,湿哒哒的,夏天还好,要是寒冷的冬天,剁完整个手也僵完。
剁完猪菜,饿了吃点白粥,不饿继续干活。接下来要干的就是挑水,挑满两大水缸,然后洗全家人的衣服,洗完衣服就可以吃饭了,吃完饭要去干地里的活。
春天刚开始,首先要的就是种玉米,先挑粪水去地里,再整理地里茅草,用牛把地犁起来,再把粪水肥料玉米按一定顺序放好,再填土。
种玉米相对种其他农作物来说,算是不怎么辛苦的了。种花生,种稻谷那工序更多。
何况,春天还不算最忙的时节,最忙的是暑假那两个月,忙收玉米,忙收花生,忙收稻谷,又忙新一轮插秧,也就是种第二季稻谷,还忙种红薯、木薯之类,总之一刻都不得停。
收玉米的时候,玉米是要一颗颗掰下来,挑回家里,晒干,等农忙过后再手工脱粒,玉米杆子也不能丢的,砍下来,绑成一小束一小束,再堆起来,堆成一个尖塔,待过冬拿回去烧火。
梁翠家的玉米有几亩,一干就是七八天才完,肩膀被扁担压得,那是痛了、红了、肿了,再到好了,这个过程的苦只有经历了的人才懂。
收花生收红薯等也都一样,其中收稻谷最累最苦,一颗颗割下来,抱到田埂放好,再挑回打谷场脱粒晒干,工序更多更累,而且赶时间,短短十天八天内必须完成,否则稻谷会熟过头,还影响下一造插秧。
最最令梁翠不适的是,稻田是有水的,水里有蚂蟥,收稻谷和插秧,除了苦累,还要提心吊胆担心蚂蟥来咬,关键担心害怕没用,蚂蟥照样来,所以每天时不时就要从自己脚上扯下一两个趴着吸血的蚂蟥。
那种感觉,无法言喻,太让人崩溃,可是崩溃了也还得继续……你没有停下的权利……
梁翠之前还小,周末或者假期,都是干些相对比较轻松的活,比如烧火,洗衣服,放玉米晒稻谷之类的。偶尔干一些重活,也是干一下休息一下偷懒一下。但现在梁翠算长大了,家里奶奶老了,爸爸这一两年身体好像不太好,太重的活妈妈不让他干,再加上小叔过年后把三姐带去广东打工了。
是的,三姐才十五岁就要去打工赚钱了。三姐她四年级没读完就怎么都不愿再读书,只能回家干活,好不容十五了,广东那边有些织布厂愿意收了,所以她就和小叔走了。毕竟在工厂织布总比在家里干活轻松,还有钱拿,虽然不多。
这种情况下,梁翠算主要劳动力之一,什么重活都要干的,只不过是可以干的慢些,分批次,比如挑水,一次少挑点,多走几次就好。但没有偷懒的机会了,休息可以,也不能久,因为这些活都是你的,没有人会帮你,你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干完,要不,会挨妈妈骂,打也是有的。
这可不是开玩笑,那是真打。
记得一年前有一次周末,她不想去放牛,就躲起来。
别以为放牛是轻松活,那是相对农忙时节来说的。在寒冷的冬天,放牛一点都不轻松,因为你要跟着牛在丘陵上走,一走就是一整天,又冷又下雨的时候,到处湿哒哒,泥泞不堪,连坐下来休息的地方都没有,还会冷地瑟瑟发抖,但你还得跟紧牛,拉住绳子,它吃到哪你跟到哪,丘陵上一块块土地,只有土地和土地间的边界才有草给牛吃,有些地里还种着冬天能生长的蔬菜,你要防止牛吃到蔬菜,否则你就等着挨打。
除了这种苦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时梁翠刚准备上三年级,正是农忙时节,她帮忙放牛,结果不小靠太近,惊到牛,牛想推顶她,但不知怎的……牛角穿进她的衣服里,勾住她的衣服,然后她就被牛从这边甩到那边。
那是一头大水牛啊!
若不是边上干活的大人看到,及时制止,把她救下来,她说不准被牛再踩两脚,离开这个世界了。
几天后,爸爸就把那头水牛卖了,换了一头黄牛,她们家就一直养黄牛,没再养过水牛。黄牛很温顺,甚至可以骑,但梁翠对这惊险的经历深深的恐惧着,对牛这个生物有了心里阴影,所以连靠近都不太敢。
也因此,她非常不喜欢干放牛这种活,都是能躲就躲,不能躲也想办法躲。
结果不用说,挨了妈妈一顿打。妈妈可不会理解她,更不知道她内心的恐惧,就是知道也不以为意。爸爸有可能知道,但他向来认为,在哪摔倒就在那爬起来,所以这种打,爸爸也是没意见的,不会阻拦。
也就通过这一顿打,梁翠干活再没敢再偷懒过。
尽管如此,她很努力了,但她依旧因为干不好活,迎来了第二次挨打。
这一次打她的,是她一直不太喜欢的小叔,小叔在五月初从广东回来了,并且这一次他没再继续去,而是留在家里。原因梁翠也大概猜到,应该是爸爸干不了重活,他就回来接替爸爸。梁翠本来就是十分担心爸爸的身体健康问题,小叔回来能减轻爸爸的负担,她也很高兴,因此梁翠对他的感官好了很多。
但谁知道,这也是她生活越发水深火热的开端,她三天两头因为干活不满小叔的意而挨臭骂,骂的最多的字眼就是:她是鬼小孩,从地狱来讨债的——讨债鬼。
比如有一次,他说要割凤岭的稻谷,让梁翠先去割,他和梁翠妈妈稍后到。但那里有两块地,梁翠以为都要割,而且她也看不出区别来,就随便从其中一块开始忙活起来。谁知等小叔到达后,张口就骂:“你个讨债鬼……”噼里啪啦把她骂的狗血淋头。
当时若不是妈妈在,估计他就动手打她了。
原因是梁翠没眼力,看不出哪块地的稻谷够不够成熟,能不能割。而她割的那块正好不够成熟,要过两三天割才好,她应该割的是另一块。
三两天的差别!梁翠承认自己确实没眼力,看不出来。但你指望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孩子有这个眼力?为什么出发前不说清楚?总是来马后炮?
梁翠觉得很荒谬,又委屈又不服气,她努力让自己眼泪不落下,默不吭声,任由他骂,没有反驳。她努力安慰自己:这是小叔,亲小叔,不是敌人,算得上是家人,他是在帮自己家里,他减轻了家里的负担,自己受点委屈怎么了,又不少块肉,忍着忍着就过去了,要不你能怎么办?和他吵吗?有意义吗?和他讲道理吗?道理是要和讲道理的人讲?和暴猪讲什么道理!
梁翠的忍让有用吗?没有用!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看你自然是处处不顺眼,当他有能力折腾你,当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
梁翠他们家有一块田,挨着小溪边,但地势比小溪高,水流不到,需要从小溪把水弄上来。而对于这个,是有专门工具的,就是把一个桶,去掉提手,桶底和桶耳连一条线的地方穿两个洞,在桶的两边分别用两根绳子绑住桶耳和洞。然后两个人分别抓住一边两根绳子,站好位置,两人同时把桶甩进溪水里,再同时拉提上来,水就倒进田里了,如此循环反复,是体力活中的体力活,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坚持不了多久。
小叔却让梁翠和他干这个,梁翠也没反驳,因为不是她就是她妈妈来,她想着自己力气也蛮大,应该是干得来的。但显然她高估自己,开始几下还勉勉强强,但没多久,梁翠力气不够,一个拉扯间,她便整个人一头栽下溪水里……
等待梁翠的不是小叔把她从水里捞出来,而是……
她艰难的从水中爬起来,迎面来的便是小叔的咒骂和抽打……
藤条打在身上,很痛很痛……很痛!
时间渐渐过去,梁翠每天面对的都是干不完的农活,和小叔时不时的几句风凉话。是的,小叔从上次打她后,就不再咒骂和打她了,最多就是讽刺几句。梁翠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爸爸找过他了。
小叔不再找梁翠麻烦,梁翠日子清净了一些,但梁翠并没有高兴。繁重的农活、糟糕的生活状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梁翠这段时间也弄清楚了小叔讨厌她的缘由。
原来她妈妈怀她的时候,肚子尖尖,村里人见了都说是男孩子,小叔听到后十分高兴,便向爸爸妈妈提议,要把肚子里的孩子过继给他,以后给他养老送终。
爸爸妈妈已经有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再加上往后可能还有孩子,妈妈就同意了,爸爸本来不想,但妈妈同意了也没再说什么,他本来对弟弟就有愧疚感,就默认了,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
为此,平常铁公鸡的小叔还出钱给妈妈买了营养品,希望生下来是个大胖小子。
谁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梁翠一生下来就给小叔一个痛击:是个女孩子!还出生在鬼节!
小叔气得心灰意冷,第二天就去广东打工了。心里却认定梁翠就是一个从地狱里来的不详的讨债鬼,把原来属于他的男孩子挤掉了。
梁翠弄明白后,心里只剩无力与悲哀!不止为她自己,也不止为小叔,而是为这里所有的一切……
这该死的封建残余!这该死的小农民思想!这该死的愚昧无知!……
她不得不思考,生活为什么是这样的?这是她要的生活吗?
繁重苦累的农活!愚昧落后的人群!糟糕的生活状态和态度!……
这真是她要的吗?她扪心自问。
果真是——痛多了、累多了、苦吃多了,自然而然会思考了。
很明显,这不是梁翠要的生活。
她知道她出身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她无力改变,但英雄不问出处,出身不能改变。
生活却可以改变!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怎么生活更加可以改变!
怎么变?变的前提是,你拥有变的能力!没有能力,空有“鸿鹄之志”,那不过是好高骛远,一场笑话而已。
那么,能力!她有吗?梁翠自问。
显然,她没有!至少现在的她没有!
那么,怎样才能拥有?或者通过什么途径才能拥有?
“梁翠,只有读书,我们才能走出这个小山村,才能逃离这里。”
二姐说的话再一次在梁翠耳中回响……
那么地——震耳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