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平抱着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的白毛狐狸,不停地抖动着身体,牙齿上下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此时,一人一兽正躲藏在吊脚楼一楼处用来装猪食的木桶里相依为命,他们的鼻腔里充斥着恶心的酸臭味道,脚下满是黏腻的混合物,耳边围绕着不断盘旋在他们身上的苍蝇,他不敢动弹,只能默默忍受着苍蝇攀附在脸颊上的触感,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正在不断吸引着食腐动物的光顾。
“啊!”
突然,极其凄厉的惨叫声就在离他数米的地方响起,被木桶的厚壁阻挡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却给年幼的千平带来了无边恐惧——那个恶魔来了!他来了!
千平也不管自己的手掌是否干净,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和狐狸的嘴巴,浑身汗毛倒竖,眼睛瞪得滚圆,连眨眼也忘记了,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漆黑。
那是利器刺入口袋的声音,就像扎进了装满液体的口袋子一样,“噗嗤”一下,而后是某种重物倒地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的响动与缓慢的脚步声,那个人,正向着千平缓缓走来!
千平已经被吓呆了,他一向是个很乖的小孩,阿姆每次吩咐些什么他都能很好地完成,包括刚刚,阿姆将他塞进装猪食的木桶后,叮嘱他的话:“千平,你乖乖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声,知道吗?”
千平愣愣地看着阿姆被火光照耀着的面庞,眼珠不安地滚动了一下,小声问道:“那,那你呢?”
阿姆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不忍再看小儿子懵懂的模样,更不忍他还这么小,就要命丧恶魔之手,她努力地挤出平生最温柔的一个笑容,对千平说道:“千平,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小狐狸,”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慌乱地回头望了一眼,而后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快,快!”她颤抖着手,将木桶的盖子合上,又在木桶附近施加了万妖谷传承万年的隐匿之术,而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大步地往外走去。
“李万剑”面无表情地持剑而行,他踏血而来,也将携血而归,这位曾经的少年英才,早已被邪剑役使,成为了无知无觉的宿主,成为了它搜集血气与幽魂的工具。
“李万剑”头发被溅上去的血凌乱地糊在脸上,已经看不清长相,他的衣物破损,好似流浪汉般,唯独右手处紧紧抓握着的漆黑长剑之上的星辰纹路,还在熠熠生辉。
在杀死了整座部落的人后,他微微仰起头,享受着被鲜血与尸体包裹的感觉,那被邪剑影响而感到无比空虚的心灵,终于有了些许满足感,他还沉浸在亲手杀死仇人的快感之中,无法自拔,虽然,他早已忘记自己的仇人是谁,又为何要复仇。
突然,他的视线转向了某处,那是一个充满恶臭与污秽的地方,“李万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走了过去。
千平听着外面正在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人已经被彻底吓傻,不会思考也不会动弹,只能呆呆地蹲在猪食桶里,什么也想不起来。
“李万剑”像一只行走在人间的恶鬼般,披头散发浑身浴血,他脚步蹒跚地走到木桶前方,静静站在原地思考了一秒后,这才毫不迟疑地挥剑,砍碎了木桶。
……
“然后呢?”
到了这里,千平就没再说下去,而是神色复杂地看向安菱手里的碎星辰,摇头道:“后面的事,其实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对于那一晚的情况,我的记忆里只剩下对你手上这把……邪剑的印象,然后,我就在宗门内醒了过来。”
安菱想了想,问道:“所以,你只剩下待在木桶内的记忆?你有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况?”
“没有。”千平皱眉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别以为你救了我们一次,就能和万妖谷和好如初?告诉你,这辈子……不,十辈子我都不可能会原谅你们!”
安菱没管千平以怨报德的行为,她更在意千平为什么能够制造幻境,并且过度嗜血,她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开口问了。
千平只是沉默着,手法轻柔地抚摸自己的灵兽,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一切,都是因为你手里的邪剑,我当年,就是因为看了它一眼,就被它纠缠至今。”
“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也像李前辈一样,被邪剑控制住了心神?”
“谁知道呢,”千平惨然一笑,“不知为何,那恶魔并没有杀我,我活了下来,但我却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要靠驱邪的符咒才能保持清醒。之前我在天穹宗里面昏迷,是因为他们的结界太强,让维持我生命的‘东西’不得不沉睡,而现在,呵,我听你的话说,我恐怕已经杀了另一个弟子了,真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向安菱露出了脆弱的脖子,“你杀了我吧,让我和我的家人团聚。”
安菱摇头道:“千平,邪剑的事过于复杂,我无法向你阐明,但是我相信,你的阿姆拼了命也要把你救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去陪他们的。”
“你和师姐一样,都喜欢用大道理绑架我……”千平几近崩溃的边缘,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彻底爆发,冲着安菱大吼,“你让我怎么能够带着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活下去?我伤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和灵兽,我怎么才能活下去!你告诉我啊!”嘶吼过后,他颓废地坐在了被浸满血肉的草地之上,嚎啕大哭。
安菱满眼悲伤地看着崩溃哭泣的千平,低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差阳错,也许,你能够获得这样的能力,也并不全是祸事,况且,真正做错事的,另有其人。”
她抬头,看向天边破碎的空洞,攥紧了手里的碎星辰,“既然我被所谓的邪剑选中,又是传说中的域外天魔,那我又何必再遵循此世的准则?”
她向前大踏一步,在落点处凝结空气,让风承托着她的身体,安菱就这样踏着看不见的台阶,一步又一步地逼近如同碗盖一般覆盖在比斗场中透明的屏障。
千平愕然地看着安菱的举动,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万法流星剑,即万般术法都抵不过灿若星辰的手中剑,”安菱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顶在天上的“空气墙”,“我不想再被天璇元君牵着鼻子走,也不想和仙门弟子自相残杀,更不愿屈从于‘上天’赐予的规则之下,所以……”
“万法流星剑,最后一式——苍天已老!”
安菱轻笑一声,在这一刻,她的心境与多年前的李万剑合二为一,她似乎在潜意识中感受到李万剑在创下着最后一式时,对苍天的愤懑与狂傲——苍天又如何?能否接我一剑?
那日,李万剑在东海悬崖上,面对着漫天的仙门修士,仰头指天,狂傲无边地质问道:“天?修士应顺应天意?我偏要告诉你们,苍天已老!”
他的右边衣袖空荡荡的,一个剑客失去了持剑的手,无疑是世间最大的悲剧,但李万剑左手并成剑指,朝天高高举起,“蜉蝣可怖,只争朝夕,今日,我便以一剑开天!”
跨越了无数跳跃的时间段,东海悬崖之上的李万剑、梦中遇剑光的懵懂安菱,以及此时被天璇元君困在天道残片世界中的安菱,三人相似却不相同,他们在这一刻,一齐举起了手中的“剑”,将它直直地指向上苍。
“苍天啊,你已经老了……”安菱朝天空挥出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玄妙一剑,将虚假的“世界”击得粉碎。
在小世界被击溃,大块大块的碎片失去支撑落下来时,她发出了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现在,早就是人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