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挂着的鹦鹉跟着道:“留下来用膳,留下来用膳。”
“臣想留下来...”宋斐知道杨婵说的是反话,他想留下来。
杨婵打断他,“膳房没有无关人等的饭。”
“臣怎么会是无关人等,臣是...”
见杨婵不在看他,兀自看起书,看样子是不会让他留下的。
“是,”宋斐应声退了出去。
宋斐走后,绿瘦给杨婵上了杯茶,“陛下明明是希望先生留下来的一起用膳的。”
杨婵没有端起茶杯,只道:“三年了,朕和隆锦都习惯了饭桌上没有他。
*
隆锦一听母亲应允他明天出宫,高兴的不得了。
虽然他不喜欢云隐先生,但是他向母亲请的旨,只好勉为其难同他一起出去了。
一早隆锦就换了件簇新的银红色稠袍等在书斋,等着云隐来。
宋斐从不迟到,很快就带着隆锦上了马车。
驶往宫外的马车上, 元宝问宋斐:“先生出宫为何要带着帷帽遮住面容?”
宋斐捏了捏金元宝肉肉的脸,“因为先生不带会遇到麻烦,先生怕陛下生气。”
“陛下为何会生气?”
“ 小孩子家的不要多问。”
“哦!”
见隆锦不说话,宋斐开口问他 :“知道臣为什么要带太子出宫吗?”
金元宝道:“是带太子殿下去玩。”
宋斐摇头:“臣想带太子去看看邺都。”
金元宝有点疑惑。
隆锦也有点疑惑,他道:“邺都我看过。”
“一会儿太子就知道了。”
宋斐带隆锦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邺都的相扑馆。
两个身形巨大的男子赤裸上身,搂抱在一起,相互角力。
因是在宫外,宋斐改叫了隆锦的名字,“隆锦,你觉得这种竞技比赛和在宫中玩的笼子游戏,那个更好玩?”
“当然是这种,”隆锦夸赞道:“馆中两个武士角斗时,感觉他们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若是隆锦喜欢,以后可以请他们去宫里表演。”
“嗯。”隆锦点头。
之后宋斐带隆锦和元宝去了邺都蹴鞠场。
蹴鞠场中,有很多人正在训练蹴鞠,他们分成两队,踢球的踢球,守门的守门,玩的满头大汗。
宋斐在旁边解释:“这种游戏不仅考验个人的技术 ,也考验队友与队友之间相互合作。”
“小时候母亲送给我一个蹴鞠球,我模糊中记得有一次弄丢了,又哭又闹。父亲找了很久才找回来。”一个球踢到隆锦身边,他抬脚一踢,将球踢回场中。
原来他记得这件事。
隆锦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有些稚嫩,还带着些奶气。
宋斐听着隆锦说话,很想听他用这样的声音叫他一声父亲。
“隆锦还记得父亲吗?”宋斐问。
隆锦想了想道:“只模糊记得一两件事,其他都不记得了。母亲说父亲是邺都最好看最优秀的男子。”
杨婵在隆锦面前夸他了,宋斐的唇角不自禁地微微扬起。
第三个地方,宋斐带着隆锦登上护国寺中,邺都最高的塔——报恩塔。
站在塔顶可以将整个邺都尽收眼底。
从东郊到西郊,从南到北。
邺都坊市各个巷子纵横交错,皇宫静静屹立在邺都的中轴线上。环绕着邺都的护城河在阳光下闪着光。
隆锦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过邺都的全貌。
“太子请看,邺都以外东南西北那一片片辽阔土地都是邺国的国土。邺国的百姓们就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活。”
两只仙鹤从空中飞过,金元宝喊道:“殿下快看,是仙鹤,仙鹤真美。”
隆锦却侧头看向宋斐,塔顶有风吹动宋斐遮着面容的轻纱。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讨厌这位先生了,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他。
从塔上下来,太阳还没有下山。
“饿了吗?”宋斐问。
隆锦和金元宝齐齐点头。
“带你们吃好吃的!”
马车重新行驶回邺都,七拐八拐停在长安街一家有名的酒楼前停下。
进了酒楼,小二迎过来。
“来一间厢房。”
“您来的真巧,二楼还有一间厢房,您楼上请。”
宋斐点了菜,另付给小二一小块碎银作为打赏。
他牵住隆锦带着金元宝刚走上楼梯,后面有人喊道:“小二给爷备一间厢房。”
“爷,您今日来的真不巧,二楼厢房都满了。爷不如在一楼前厅给您挡一扇屏风?”
“爷今日请的可是贵人,你担当得起吗?”
“确实没有厢房了,最后一间被这位公子订了,”小二指了指正在上楼的宋斐,“要不,爷您去别家看看。”
“我跟贵人约好了,怎么能反悔。”
宋斐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带着两个孩子上楼了。
他刚刚进入厢房安排隆锦和金元宝坐好。
厢房内突然闯进一个人一屁股坐到座位上,“这厢房我占了,几位还是去前厅吧!”
那人很年轻约莫不到二十岁,生的高高壮壮,身上的衣袍是织锦软缎,看样子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宋斐解释道:“这位公子,我们先来的这厢房小二已经安排给我们了,还请公子另寻他处。”
“这厢房爷今天坐定了!”那公子哥翘起二郎腿,一开口语气轻狂。
宋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西方太阳正缓缓落下。
他答应杨婵,要在天黑之前回去。
宋斐不欲与他多做争论,于是道:“我们吃完马上就走,公子喜欢这间厢房,不如等一会儿。”
“哪有本公子等的道理,要等也是你们等着,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隆锦要叫蒋侍卫,被宋斐握住了手。
“等等,”宋斐道:“我想问问阁下请的这位贵人是谁?”
眼前这位公子应该是那个世家勋贵,被这公子称为贵人,那这贵人来头应当不小。
高壮公子瞥了宋斐一眼,轻斥道:“凭你也配知道贵人的名讳!”
小厮冲进来将宋斐隆锦几个人围了起来。
宋斐反倒坐下了,他抬手摘了头上的帷帽,轻飘飘地道:“不知道我配不配知道贵人名讳?”
“宋...!”
宋斐这张脸,即使过了三年依然可怖。
对于邺都的公子哥来说,宋斐就是个冷面阎罗。
他们从不敢仗着家中的钱权在外面放肆,若是让宋斐知道了,不光是他们,连他们家中老子,宋斐也敢查个底朝天。
高壮公子直接拔腿就跑,被蒋侍卫拎了回来。
“蒋侍卫查查他说的那个贵人是谁?\"
“是,”蒋侍卫拎着那公子哥出去了。
宋斐再次看了看天,太阳就要完全落下山去。
他朝隆锦笑了笑,“菜马上来了。”
“菜上来,除了几盘菜,还有一个食盒。食盒里是宋斐要带回宫给杨婵的。
走了一天,隆锦很累,在回宫的路上就睡着了。
宋斐将他抱下马车,一路抱到东宫的床上
隆锦似乎不太喜欢他,他想或许应该先同隆锦多培养培养感情,在同他提自己是他父亲的事。
隆锦睡着的时候安静乖巧,宋斐多看了几眼。
从东宫出来,天还没有完全黑,还来得及去见杨婵。
*
从宋斐踏进东宫的那一刻起,杨婵就知道了。
她坐在寿安殿的贵妃榻前,看着因为光线变暗被点燃的烛火。
杨婵很少有这样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做的时刻,好像在期盼着什么人。
绿瘦朝殿门外望了望,天快马上就要黑了。
“陛下,太傅求见。”门外传来声音。
“不见。”杨婵道。
绿瘦愣了愣,陛下明明是在等宋斐的。
隔着一道门,门外通传的人又道:“陛下,先生说,他带太子天黑前回来了。”
杨婵知道宋斐说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以往他说的事情,每一件都做到了除了那一件。
他说他会一直陪着她和隆锦,他们会一起长长久久,他食言了。
“好,朕知道了。”
门外人又道:“先生说昨天陛下送他一把伞,他今日带来还给陛下。”
杨婵淡淡道:“把伞拿过来吧!”
殿门开了,宫人捧着伞和食盒走进来。
杨婵打开了食盒里面装的是她喜欢吃的菜。
她打开伞,伞面上的图案上多了一只蝴蝶。
上面还提了诗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蝶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杨婵默念着这首诗,提笔在上面又写了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陛下,这伞要拿给先生吗?”
“放起来吧!”
绿瘦想:是她理解错了?陛下提的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是盼望离人归来的意思?
杨婵来到东宫时 ,隆锦还睡着。
她坐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隆锦,心道:父子俩果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样。
坐了一会儿,杨婵嘱咐宫人照顾好太子,就要离开。
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衣袍 。
“母亲。”
杨婵回身,“醒了。”
绿瘦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渴了吗?”杨婵端过水,想喂隆锦喝, 隆锦捧着杯子咕咚咕咚一气喝完了。
杨婵接过他喝完的空杯问道:“还要吗?”
隆锦摇头,朝殿外看了看,“先生呢?”
“走了。”杨婵摸了摸隆锦的头,“跟母亲说说,今天出宫先生都带你玩了些什么?”
“先生带儿臣去看了相扑、蹴鞠、还带儿臣登了报恩塔。”
杨婵还没答话,隆锦突然又道:“儿臣明白先生的意思了。先生带儿臣去蹴鞠馆,是希望儿臣知道相扑比笼中游戏更好玩。先生带儿臣看蹴鞠是想让儿臣知道玩游戏相互合作才能共赢,不能让那些小黄门们相互打斗残杀。”
“而先生带儿臣看邺都的山河 ,是想让儿臣知道儿臣的身份是太子是储君,太子和金元宝不一样。”
“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也不枉先生一番苦心。”
隆锦抱住杨婵将头埋进她怀中,“母亲,若是父亲在的话,他会不会也像云隐先生那样带锦儿出宫去玩,带锦儿去登护国寺的高塔。”
杨婵摸了摸隆锦的头,“会的,他一定会的。”
“母亲,锦儿好想父亲。”
杨婵轻轻拍了拍隆锦的背,她想或许她该告诉隆锦,云隐先生就是他父亲。
怀里的人似乎抽了抽鼻子,“母亲,元宝说我和先生长得很像,那我的父亲是不是和先生长得很像。”
杨婵不想再打马虎下去了,锦儿虽然还是孩子,但他有权知道。
她将隆锦从怀中扶起来,“锦儿,你父亲就在邺都,明天母亲带你去见父亲好不好?”
“父亲不是三年前就去世了吗?”隆锦眨眨眼,有些疑惑。
杨婵解释道:“母亲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父亲他还活着。”
“父亲还活着,那太好了。”若不是隆锦此刻是坐在床上,恐怕就要蹦起来了。
他以前一直羡慕金元宝,因为他有父亲,虽然他的父亲经常吓唬他要扒了他的皮,但也会给带他出去玩,给他买吃的。
虽然齐学士也会像金元宝的父亲一样陪他玩,也会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小玩意。
但他不是父亲,他做梦都想要父亲陪他玩。
“睡吧,明天母亲带你去见他。”
“嗯,”隆锦点头,“儿臣要早点睡觉,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父亲了。”
杨婵轻轻点了点隆锦的鼻尖,“就这么想见父亲?”
“想见,元宝他们都有父亲。”
“好,那就早点睡,睡一觉就能看到他了。”
杨婵帮隆锦换了寝衣,看着他躺下闭上眼睛才离开。
隆锦闭上眼睛,想着明天就能见到父亲,他盼着明天早点到来,反而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他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一直数到二百只,才渐渐进入了梦乡。
启明星从空中升起,天渐渐亮了。
杨婵下了朝来同隆锦一起吃早膳,再送他去书斋。
刚进殿,隆锦小跑着过来朝她身后看,“父亲呢?”
以往隆锦是一定是要赖床的,今日却早早就穿好了衣服,还换了那件最喜欢的靛蓝色锻袍,小白靴。
杨婵将他抱到膳桌上,“先吃早膳,吃完母亲带你去找他 。”
隆锦囫囵吃了几口便滑下了餐桌:“儿臣吃饱了。”
杨婵把人拽了回来,重新按到餐桌上,“就这么想见父亲,他又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