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月离开“皇恩楼”时,除了带走一本县志,另外就是自己带来的笔墨砚台,其余属于保安团的东西,一样未取。
他整理完东西,关上门,在窗口静静地站了十多分钟。
他想着在保安团一年来的桩桩件件,还是生出不少的留恋。
来时,是在楼梯上遇见的金不换。之后又与庄厚德大论书法。又在“小鱼篓”大碗喝酒......
史达贵因发票审签一事对他生隙,直至拳脚相加。
宣自嫣压着膀子的走相。
马有福“九个月”的肚子。
扈小芹那拎着嗓门的冷嘲热讽,还有雷声响起时,回归出来的女儿娇态……
这嘈杂热闹的单位,曾经让他多么讨厌,可现在一旦要离开,又有些许的不舍。
自己在这里,毕竟做过很多努力啊:办食堂,建厕所,提补贴……走江村,上黎州,追寻蛛丝马迹,苦口婆心正风肃纪……
他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满心希望把这个单位改造好,更是满心希望大家各方面都好起来——工作变好,有作为,有地位;生活变好,少饮酒,多节欲;素养转好,远离粗鲁和贪婪……
可是,他的努力,几乎是雨后的彩虹,江上的浮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而且,眨眼之间,两位同事已经离去……都那么年轻啊,韶华可惜!
人生如梦,醒来方知。可是,多少人还在梦中沉醉啊,而且自己根本不愿意醒来。有人前去唤醒,还会受到喝斥或埋怨。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醒过来的人。他自以为是,只是是不是真的是,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真心希望大家过得好。对于这一点,他心内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他所有的付出,都心甘情愿。有好的赞词,他自然喜欢;倘若没有,或者反而收获了怨恨,他也原谅。
他能改变的,只能是自己;他能接受的,却是所有。
是的,他无法改变别人,哪怕他是抱着满腔的善意,也不能。
他曾经就想改变史达贵,可事与愿违。人家不仅不接受他的批评与规劝,反而积怨日深。
他没有生过报复之心,连幸灾乐祸之心都没有,更别说害人之心。
他觉得史达贵虽然顽劣,却像个男人,一切都放在面上,放在拳头上。
男人之间,在道理讲不清或不想讲道理的时候,通过武力来表达情感是最好的方式之一。这一点,秦时月不仅不反感,而且很欣赏。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要不哪来的隋唐十八条好汉?哪来的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梁山泊聚义?
在适当的时候,用拳头表达情感,总比奸佞小人在背后陷害人要强上一万倍。
所以,欧洲中世纪还时兴决斗呢。为了女人,为了财富,为了名誉,他们敢于一搏决胜负,一枪定生死,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气、风度和品德?
因此,对史达贵,秦时月从未怀恨在心的,有的只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理。随着案子的进展,拔出萝卜带出泥,那就怨不得他秦时月了,只能怪他史达贵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自作自受。为日本人办事,迟早会东窗事发,而且得不到国人的原谅。
但达贵的负隅顽抗,倒更加出乎常人的意料。
也许是为自己沦为日本人的走狗而万念俱灰?还是由于长期任性惯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还是因为长期过着极富刺激的生活,精神状况极不稳定?还是自知铸成大错,想以一死谢天下?
达贵如果能像那个河野英男一样,认罪,悔过,有立功表现,而且对以后的生活有着正信的憧憬,那该多好!……
人生在世,很重要的一点,不在于以前做过什么,而在于今天认识到了什么,以后愿意做些什么。
去袁县长那里报到后,秦时月为河野英男说了很多好话,理由是人家有悔过自新和立功表现,应当予以宽大处理。
庄厚德对于秦时月的突然提拔,自然很是意外,但表现出来的姿态又很大度,都是“恭喜”啊,“以后请多关照”啊之类的祝贺、攀缘之语。
马有福在一旁“哈哈”笑着附和,金不换、小盛他们,两眼放着光,看得出是由衷地开心着。
在皇恩楼的最后一天,秦时月悠闲地踏进了楼西的修脚店。
他想在去县政府上班前,看看这个一直让他好奇的地方,也对这幢房子再多留一点念想。同时也想接接地气,长长见识。
站柜台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见了秦时月,高叫一声:“噢,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楼上请。”
话音刚落,楼上就下来一位肤白貌美的年轻姑娘,穿着旗袍,将身子裹得凹凸尽显。
她摇着腰臀将秦时月引上二楼,问秦时月要大堂,还是要双人的,还是单人的?秦时月想了想,说,那就单间吧,清静。
姑娘莞尔一笑,将他引到尽头北面的一间,为他沏上茶。然后说去安排洗脚的人员。
秦时月这才意识到,这说是说修脚,其实是洗脚——也对,修脚总得先把脚洗干净吧?
落座前,他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却见北面是一溜平屋,门前还有几棵树。他的办公室在南首,所以平时没有机会从北面的窗口观望。今番见了,才显出南北两楼的差别来,一个是三层楼,一个是平屋。
门“滴答”一响,进来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女人,端着一只木盆,穿着宽松的短袄,领口却散着几粒扣子,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小片胸口,让人的目光禁不住往下延伸。
这女的年纪比他略小几岁,但由于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突髻,看上去像个结过婚的小媳妇,有着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由于衣服略显宽松,随着她弯腰放盆,可以见到一对丰满的胸在衣服里面隐隐约约地荡漾。
秦时月摇了摇头,心想,这地方的女人,变着花样显身材撩汉子呢。要是遇上花心的男人,恐怕眼光就沾在她们身上下不来了。他又想到刚才上楼时的导引小姐,那风摆柳苇似的性感身材,有几个男人不喜欢的?也难怪男人们都喜欢往这些地方跑了。
他将眼睛移开洗脚妹,打量着室内和窗外的环境。
“先生,”女人主动向他问好,“请试一下水温,如果觉得太热或太冷,我再去调。”她说的不是秦梦的方言,而是北方话,并且不是标准的那种,而是带着一点中原的口音。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讨好地冲他笑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配上一对粗大的眉毛,一看就来自北方的农村,说不定还生过几个娃呢。
秦时月一问她的籍贯,果真是开封的。
莫不是蒋某人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后,老百姓流离失所才流落到此间的?秦时月脑子里又开始异想天开。不过,也不能怪时月多虑,那老校长的骚操作实在太多。很多事情都是不懂装懂,想想做做,结果酿成大祸。
也不知道他手下那些人是在干什么的。参谋当不了,馊主意可能出了不少,整个儿为虎作伥而已。
想到这里,秦时月问她,是不是黄泛区过来的?
他这一问,就把女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还真是那场水患的受害者。
1938年6月6日,为了阻挡日军攻打开封,进而兵临武汉,蒋大人下令炸开了郑州附近的花园口黄河大堤。
这一炸,日军不过死了2000人,可中原的老百姓倒是遭了大殃,1200万亩土地被淹,近40万人死于洪水,近400万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豫、皖、苏三省交界处,从此形成一个不长庄稼只长草的“黄泛区”,活生生糟蹋了一个天然的米粮仓。
这位叫阿惠的年轻女子也一样,刚成了家就被滔滔黄河水淹了,一夜之间变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小两口只得一路南漂,结果就在秦梦落了脚。
在玉浦河边搭了个窝棚住下来。男人开荒种粮,闲来在内河里撑船,运货渡人,赚点碎银。女人在地里养些鸡鸭牛羊。过些年,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于是又搭了一间窝棚。
好在东家人好,也不向他们要多少东西,他们就每年用些自养的家畜和鸡蛋、鸭蛋等充作租金。
秦时月听了,好不伤感,便嘘寒问暖地将人家当了自家的姐妹,激动得小媳妇阿惠抱着秦时月的脚直往自家的怀里搂,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哪知这秦时月是个雏子,何曾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别说两只脚,即便是一个小脚趾,碰到那温热的肉团,身体都开始不正常了,于是忙将脚收回,催她快一点洗好,可以早点修剪脚指甲。
小媳妇有点娇嗔地斜了他一眼,说:“别的男人都巴不得多洗一会,巴不得俺将脚抱紧一点。您这先生倒好,却催着人家快点,真是少见。”说完暖暖地看他一眼,给他捏起脚心来。
时月再问了一些店内的情况后,让她快点结束洗脚,进入下一道程序。
下一道却是按摩。
秦时月是练武的,经络穴道都很抗力,觉得这女的手指一点力都没有。女的弄明白意思后,在他背上抚了抚,说:“小兄弟啊,你可太纯了,那怎么跑这地儿来呢?来的都是老伙计啊,要什么经脉和穴位?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让我好好摸摸,最后就想好好摸我哟……”
说罢,叹口气,说:“劲儿大的有啊,我这就去叫,您稍等,马上就来。”
秦时月一听,本想不难为这女子,将就一下算了,但一想自己反正练武,遇上好的按摩师,对舒经通络也有好处,于是听任安排。
之后上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技师,胖大身材,长得膀阔腰圆,手臂跟猪蹄子可以一比,一双手有蒲扇大小,手指更是粗得跟红萝卜一样。
这胖身板,这熊掌般的手,粗大的手指,拿捏起来的劲道,自然不同凡响了。秦时月以前没有接受过按摩,一下子还真有点受不起力,好在他长期练武,筋骨好,肌肉抗压性好,所以很快就适应了。
按摩师一边帮他按摩,一边直夸他的肌肉韧性强,按上去特别有弹性,还问他是干什么的。秦时月说是做生意的,业余喜欢登山攀岩。按摩师点点头说:“哦,难怪难怪。”
秦时月偷眼瞄他,发现按摩师的两只眼睛一翻一翻的,白多黑少,似乎是个盲人,一问,还真是,一时生出好大的不忍来,于是让他简化流程,早点让技师来给自己修脚便是。
修脚的技师,却是刚才那个站柜台的,三十挂零,长得结实精干,理着小平头,熟练地操控着修脚刀,一边与时月拉着家常,一边夸耀着他们这个“扬州一把刀”——修脚刀。
时月说,扬州好地方啊,乃天下名州,自古文人墨客,对它可谓不吝赞词。
唐代徐凝赞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李白有诗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杜牧更是对它情有独钟:“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自隋炀帝开通京杭大运河,扬州即以漕运而兴,因盐市而盛,因经济而强,因文化而名,在唐朝就是亚洲最大的商贸港口,至明代到达鼎盛。其富庶和繁华,曾经胜过京城。园林建筑和文化产业,更是名冠天下。
技师听了秦时月的话,直夸他了解扬州,并且博学多才,所以打理起来更加用心,还不停地问这问那。
秦时月不想透露自己的信息,也怕他分心伤了自己脚趾,便说累了想睡,尽量不再跟他说话,一边默默地观察对方。他见技师动作干练,臂上青筋暴出,便知其手上功夫了得。
因为大凡这样文气的职业,一般来说双手都比较纤秀,难得见到血管和手筋。相反,只要是筋络绽出的,不是体力劳动者,就是军人或练家子。
结束时,见对方刀子已放进皮套和匣子,秦时月故意用脚勾翻了搁脚的凳子,只见那技师随手一撂,就稳稳扶住,还冲他呵呵一笑。
秦时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想坐起来,却又突然侧翻了身子。
那汉子只一托,就把秦时月扶住,仍然嘿嘿一笑。
时月觉那扶背的手指,甚是坚实有力。
时月说声“谢谢”,又说自己困了,得赶快回去睡觉。
汉子说:“客官如果想睡,楼上有房间,要不要给您开一个?”
秦时月说:“外面睡觉不习惯,在你们这里,怕更难入睡了。”
汉子诡异地笑了一下,说:“要是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能让您很快入睡的,要不?”
“啊?难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灵丹妙药不成?”秦时月露出奇怪的神情。
汉子凑近他身边说:“哈呀,有啊,客官,只要您想。有大烟,也有女人。譬如刚才帮您洗脚那妹子,虽说结了婚,可水嫩着呢,又有经验,味道其实比那些姑娘家还要好呢,嘻嘻嘻……”
秦时月听了他有些淫邪的笑声,佯装生气地说:“这位师傅,您说什么呢,我可还是个童身,难道就给了人家小媳妇不成?倒贴我钱也不干啊!”
汉子听了一愣,说:“啊?还真看不出来,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还有您这样正经的爷,天!也算是我看走了眼。乱世命贱,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及时行乐的人多啊。人家有几个铜钿的,哪一天不在想着法儿花天酒地?日本人走了,咱中国人好歹又可以抬起头来做人,得自己好待自己,想法子找乐子嘛!”
秦时月哈哈一笑,佯作粗鲁地说:“也好,等老子日后娶了媳妇变了男人,再来这里拾掇拾掇小娘们。”
那汉子看了看时月,见他浑身上下透出的正经相,便不再以烟花之事引诱他,埋头干起活来。
旧檀有《立冬偶拾》诗:
走马山川冷,
江湖烟水深。
章台多柳色,
深院锁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