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时月与小薯一早离了燕落村,到浮云岭会了燕自立,并将此行的收获跟他讲了,决定下一步要去黄天荡探一探,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燕自立欣然应允,并约好了大致的登山时间。
时月本想即刻下山,燕自立邀请他在山上住几天,干脆到22日冬至这天再走,到时直接回乡祭祖就是,然后就可以上黄天荡一探。
时月想想,正可以借这几天好好向燕大哥切磋一下武艺,便留了下来。
22日冬至这一天,时月一出窝棚就见岭上银装素裹,一时心情大悦。
12月8日“大雪”节气以来,还没下过雪,他心里一直都在盼望。一夜之间,雪却在他的睡梦中不约而至,给了他一个惊喜。
时月便作别燕自立和余山妹哥嫂,乘兴下山。他与小薯约定了在浮云岭相会的日子,之后在六宅坎头分手。小薯前去乌龟山和排潭方向,也回去探亲祭祖。时月则取道黄泥山头和庙下,前往百花谷。
山上有积雪,但平原上雪薄,路面更是清晰可见。
时月自小爱雪。
小时候,每逢清晨推窗看见大雪覆盖山村,他总会兴奋得在床上欢呼雀跃。
那个时候,跟他一样兴奋的,就是雪地上不停撒欢的小狗。
见雪欢呼的习惯,他一直保持到现在。
他想,雪是多么纯洁和漂亮的东西,下雪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连狗都懂,何况人呢!
冬至呢,在秦梦称“冬节”,老辈传下来就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人们要在这一天祭祖,两天后送灶神。
每次送灶,妈妈就跟时月讲,灶神要上天了,去向玉皇大帝报告主人家一年来的功过、是非、善恶情况,还让秦时月他们管住嘴巴,不许说脏话……
那时,时月就会想起喜欢抱怨的罗隐的娘。她就因为嘴碎,喜欢在背后说人家,结果把儿子的皇帝位置给说丢了。
秦时月尊重传说故事和老祖宗传下来的风俗与规矩,与它们是否符合科学原理无关,只在于它有劝人向善的道德教化功能。
每当母亲祭祀祖宗或灶神、门神、猪栏神、土地神时,那种虔诚的态度和神圣感、仪式感,总会让他感动。他觉得,要是每个人都能如此敬畏天地鬼神,这世间就会太平许多,人与人之间也会相敬如宾了。
以前,送灶神、作年福之类的仪式,基本上都由母亲一手完成;而祭祖,只要时间允许,他是会尽量赶回老家去参加的。他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今天,全仗祖先的血脉相传,所以绝不可以数典忘宗。
他先到百花谷,协助母亲焚香,点烛,跪拜,再筛了三回酒,烧了纸钱和锡箔、黄纸折成的元宝,将桌椅归位,给母亲留下一些钱,也没有吃饭,只是在嘴里塞了个米粉做的“麦果”,一边吃一边快马加鞭赶往屏峰园。
离开百花谷时,天上竟然又开始撒雪霰,“息列索落”地打在路边的屋顶和树叶上。等到过了渡上了岸,雪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先似糠屑,再似谷壳,后来就成了芦花与鹅毛了。
虽然地上没有积雪,但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这个时候行路,感觉是最好的,眼前风景好,雪中我独行,地上又还没有积雪,不至于行路艰难。
一旦雪满山野,田野、溪水、小路、水井、坡坎都分不清楚,那行远路去陌地,可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得抓紧时间,赶在积雪满途之前到达目的地。
上下一白。秦时月策马奔驰其间,一下觉得自己好像融入了仙境之中。
于是,秦时月双腿夹马,加快了速度,一路迎着“呼呼”的劲风,策马奔驰。
这黄膘马是匹神驹,一旦四蹄腾空,秦时月就像稳坐快艇上一样,平稳得很。此时,如果手里端着满满的一杯酒,也一点都不会洒出来……
这种骑马的感觉,估计许多人都没有体会过。有的人即使骑过马,也不会有这种体会,有的只是马背撞屁股的记忆,还有肚子被马儿“得得得”的小跑颠得难受的记忆。
凡有那种骑马经历的人,看到秦时月对骑马的这种描述,就会以为过于夸张。
其实,这是秦时月真实的体会。他爱上马,也正是源自这种美妙的体会;他这匹马,也是因为这种近乎极致的体验而结缘。
在战区供职时,有一次秦时月出差陪都重庆,顺便去了西康甘孜大草原。
当时,他正在牧民的蒙古包中饮酒,几次听到帐外有马嘶叫,便问缘故。主人介绍说,新近收购到一匹野马,因性烈而无人可以驾驭,故而关在马厩里。
秦时月平时练拳举重,颇有些力气,又兼喝了些酒,正是豪气干云之时,便跃跃欲试,怂恿主人带他一看。
众人一窝蜂出了帐篷,来到马厩。马厩里有十几匹马,惟有一匹单独隔开。那马一身缎子似的黄膘,虽然孤零零一个,但丝毫掩盖不住其威武。
秦时月一个人走近马厩。起初马儿并无动静,等秦时月贴近,突然撂起后蹄就是一腿。
时月酒酣人不醉,下面早有防备,靠近马儿时就是前腿虚后腿实的,也想好了避让的方法和路线。只见他身子往旁边一闪,同时前腿一提,飞起一脚就踹在野马那只踢人的腿上。
当然,他脚下留着分寸呢,要不放腿踢去,马腿断了怎么办?
马儿显然吃了痛,将蹄子拎了拎。没待它撂第二腿,秦时月双手一压马脊,“嗖”的一声就跨上了马背。之后双手抓住马的鬃毛,两腿死死地夹住了马腹。
秦时月在军校经常参加负重越野跑,腿劲和脚力好得很呢,这双腿一箍,马就吃到了份量,一声长嘶就直立起来,然后甩动脖子和脑袋,想把背上的人掀下。可这点小伎俩,对付普通人可以,对付秦时月却毫无用处。
黄膘马一招不成再施一招,一边向后仰脖子,一边打虎跳,一会儿突然又是一个直立。可无论它怎么折腾,怎么发怒,秦时月就像一只牛虻,死死叮在了它背上。
秦时月嘴里嘀咕说,我十公里越野跑时,小腿上还绑着沙袋,身上背着几十斤装备呢,还能蹿上很陡的山坡,还要攀上一根毛竹,难道现在还对付不了你这长毛的畜牲不成?你再折腾,信不信我用双腿夹破你的肚子?这样想着,双膝铁夹一般扣向马的肋骨。
马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很不服气地奋力一挣。这一挣还好?只听得“喀嚓”一声,马儿竟然将绳桩拖离了地面,呼的一下越过围栏,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秦时月双腿用力夹紧马肚,臀部微微提起,双手鹰爪一般抓紧了马的鬃毛。
马开始发疯一般地狂奔。可它越不肯就范,秦时月的腿和指就扣得越紧,他腿越紧,则马跑得越快。
约莫跑了十分钟光景,马身突然一平,马脖子也不再挣扎,而是昂首挺胸,扬鬃奋蹄地迅跑起来。
秦时月觉得自己一下被放松在一艘快艇上,身底下平稳得出奇,耳边狂风呼呼,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马显然已经服从了他的驾驭,但奇怪的是,后来,不管他口中怎么“吁——吁——”地喊,怎么拉动缰绳,黄膘马没有丝毫想停下来的意思,而是一直跑,一直跑,跑了二十多分钟左右,一直跑到一处荒无人烟的胡杨林,才开始缓步前行。
好半天,他朋友才带着人马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到。
朋友和骑手告诉他,这马是跑出汗了,也就是跑出性了,所以跑到自己感觉累了方才停下来。
马就这样认了他这个主人,跟着他来到了南方。
时月得到此马后,对他倍加爱惜,除了人畜异途,其他几乎就当是兄弟一样在相处。时间一久,他与爱马之间,也有了深厚的感情和高度的默契。
秦时月在午饭前赶到屏峰园“药庄”时,师父周止泉正好带着孙女们在祭祖,时月便也匆匆加入其中。当大家转过身来发现秦时月来了,一时都开心得欢呼起来。
“下雪天,留客天,师兄不妨多住几日再回。”周紫苏一脸兴奋地说。
秦时月指指天空,说:“没看到雪已快停了?这是叫我上路呢,路上没问题的。再说接下去几天都是重要日子哦,后天是基督教的平安夜,再下一天是圣诞节,我怕上级有任务下来。30号是腊八节,到时我可以再来。”
“师弟,紫苏刚从浙赣边界回来,你们已经许久未聚,不如就多盘桓半日,明天一早再走。中午、晚上,你就陪爷爷好好喝几杯。老是由我们姐妹陪酒,爷爷也无聊啊!爷爷平时经常念叨你的哦,却难得看到你一回……”周白苏在一边说。
秦时月想,也是,自己这个徒弟,一年到头,陪师父一家好好吃过几顿饭?更不要说陪师父饮酒了。要知道,古人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惭愧!再看到紫苏噘着嘴巴的模样,于是将帽子一摘,爽快地说:“那好,我今天就住下了,陪师父好好喝几盅。”
紫苏高兴得直跳,说:“这才像个好徒弟嘛。”
白苏对秦时月眨了一下眼,众人哈哈大笑。
大家正在说话,见餐厅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跨进一个人来。
旧檀有《雪行》诗:
策马雪中行,
心舒蹄自轻。
碧流环白絮,
鸥鸟落寒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