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保安军的这次行动,对于那排长郝成虎吊打樊绍聪,相较于其他兵土对付其他既不交钱又不腾房的居民来说,根本还算不最凶残、狠毒。
土垭子的牛小山,家里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就生了他哥牛黑牛和他。
兄弟俩都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饭量奇大,但干活也不赖,肩挑背扛两三百斤上山下坡,毫不吃力,而且兄弟俩和父母不一样,性格都属于憨直直列,既爱与左邻右舍帮忙,更爱打抱不平。
由于兄弟俩身强力壮,而且抱团如一人,要帮忙,兄弟俩一起帮,要打架,都拼了老命一起上,一般宵小、痞子都轻易不招惹他兄弟俩。
兄弟俩虽然好劳力,但有力没处使。他们属于穷人家,没田没地,父母佃了二亩地主家的薄地,光父母耕种就已绰绰有余,他们兄弟俩想上法砍个柴禾卖,或采些草药、山货变钱贴补家用,也无处可去,周围的山林草坡都是地主家的,人家也不让他们进呀。
还好,家里就在任河岸的山坡上,兄弟俩从光屁股时就天天泡在河里,不知爹妈打断了多少竹竿,但还是他俩习了一副好水性,成了摸鱼、捞鱼的好手。
成人后,兄弟俩没事干,就去河里弄鱼。那时,河里鱼又多又大,几十斤的鲢鱼、鲤鱼及名贵的甲鱼、石黄古(一种鲜美的鱼)、母猪鱼等等,那可海了去。
弄多了鱼,就挑去街上卖,也还将就着可以贴补家用。
后来,兄弟俩在下场镇傍河边租了甘亚堂家的一小间门面房,弄几个大木黄桶装上水,摆上一个木墩子,两把刀,捕鱼杀鱼售卖。
很多时候,哥哥牛黑牛就长期在河里弄鱼,弟弟牛小山就在店里杀鱼卖鱼。
平时都忙的时候,就临时让自己的发小罗小天负责送鱼,当然时不时也给一块、两块钢洋作报酬。
牛小山这小门面房,也被要求交钢洋一百块,烟土2斤,买回自己租的房。
牛黑牛、牛小山卖鱼也挣不了多少钱,这两年虽也攒了过百八十块,那还准备兄弟二人娶媳妇呢!
何况早已交了一年房租,兄弟二人胆子也大,压根儿没想用钱去买回自己租的房。
六七个保安军来到这小小的卖鱼店。
恰巧,牛小山回老家给生病的妈妈送药,就留罗小天看店。
保安军的人背枪、持刀气势汹汹而来,他们早听说牛家二兄弟都身强力壮,敢拼命,所以来的士兵都如临大敌。
到了门口,走在前头满脸横色,持鬼头大刀的士兵就用刀背把店门板砸得山响:
“人死哪去了,出来交钱,不交钱就他妈滚蛋!”
罗小山胆也不小,在屋里正杀鱼,头也不抬,只是答:
“人不在呢!”
“你他妈不是人?”那士兵气不打一处来,他并不认识店主,认为正杀鱼的罗小天就是牛小山。
边说,他就持刀进屋,后面几名保安军也拥进屋内。
“你他妈还大势(指摆架子)不过,钱不交,就滚他妈的!”他用空着的左手去蛮横地拉住正杀鱼的罗小天后衣领一扯,罗小天急向后仰,右手中还抓着杀鱼的尖刀。
“老总,给你说了,人家老板不在家嘛!”罗小天稳住身子,转个脸对着众人。
“妈那个巴子,还敢戏弄老子!”刚才拉人的士兵甩手就是一巴掌。
罗小天突然遭重击,年轻气盛,怒气也涌上来,他怒道:
“老子又不是老板,凭什么打我?”
边说边向他扑过去,手里仍然抓着那杀鱼刀。
众安保安军见罗小天持着刀扑过去,以为他要用刀拼命,都惊了,那一脸蛮横色的士兵,迅即举起鬼头大刀就猛力砍去。
大刀一下砍中罗小天脖子,那怒睁双目的头就一下掉地上,随后无头身子也倒地,鲜血如泉涌出,满屋血红。
保安军杀人了,这消息如风般传开。
待弄清楚被杀的罗小天却不是店主,保安军士兵也傻了,赶紧去报告陈菘如营长。
本来砍死个把穷鬼,对他们保安军来说,就如杀了只鸡,也不会让他们皱一下眉头,但这区里偏有个他惹不起又爱管闲事的大人物王耀普,这下杀错了人,闹到王耀普那里,被他往上一捅,只怕麻烦不小。
他让人马上去找甘亚堂,让他不管咋弄,要把事情摆平:这事本来是为你甘区长收钱弄出来的,你摆不平,保安军就抄了你的家。
甘亚堂无奈,只好点头应承。
不过现在的甘亚堂,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手下也无一人一枪,也不敢抖区长(团总)的威风,只好找人出面来处理,答应免了牛家兄弟的款和烟土,另外拿几块钢洋给罗小天家。
牛黑牛和牛小天听说罗小天被保安军砍了头,就要去拼命,被众人拼命拉住:人家手里有枪有炮,去了不送死吗?
甘亚堂得知消息,也知道牛家兄弟俩真是敢拼命的主,只好忍痛拿了五十钢洋,赔了罗小天,才算按住了这事。
通过保安军强横霸道催收,终于按甘亚堂开出的数目,收齐了钢洋和烟土。
甘亚堂把所有收起来的钢洋、烟土全交给了陈菘如的保安军。
同时,各乡、保、甲长都如数缴齐了钢洋和烟土。
接着,陈菘如放出话,要重新任命区、乡、保、甲长,然后又引出想当官的人各找门路,向陈崧如送钱、送烟土及贵重礼物。
最后,收足了巨额贿赂,陈菘如发布了任命:区长(团总)仍由甘亚堂担任,各乡、保、甲长除个别变动外,均是原任职人员。
区民团的人枪终于又还给了甘亚堂。
这下甘亚堂又威风了起来。
恰逢川陕边防军三路军司令廖雨辰又给任河区摊派三万元钢洋的“供垫捐”,他马上加收二万元,向区内各地主、富户、商铺及百姓摊派下去。
这下,任河区内的百姓们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
甘亚堂可不管这些,派民团及乡丁、保丁牵猪拉羊、掀房揭瓦,对交不起钱的人捆绑、吊打,甚至割耳、砍手脚,无所不用其极,强行催收。
在柏树乡的一座大山里。
樊绍聪一家人的家就在这山中一个山梁半腰中的一个自然形成的平台上,这里就叫马家坪。
在场镇被保安军打得只剩一口的樊绍聪,经李一针的医治,终于保住了命,但腰被打伤,肋骨也被打断七八匹,根本动弹不得。
加之,店铺的货全被贱卖,倾尽所有交足了保安军催要的钱和烟土,现在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婆娘谢敏芝请了亲戚把樊绍聪用楼梯抬着一起回了家。
这下让家里的父母、儿女和同胞大哥樊绍柏受惊不小。
“狗日的,太不是人了,敲诈了钱财,还把人打成这样,这还让我们有活路吗?老子要砍了甘亚堂和狗日的保安军的狗头做夜壶!”樊绍柏气冲斗牛。
樊绍柏祖上几代都是穷人,辈辈都老实巴交,胆小怕事,树叶掉头上就生怕砸起包,靠给本地地主当佃户,种几亩山坡地,勉强过活。
到了其祖父这一辈,祖父拜师学艺,成了这山里的名医术不错的中药。
因此,在父亲樊庆忠这一辈,日子稍好过了点。
本来,父母生养了樊绍柏、樊绍聪和姐姐樊绍菊一女二子,加上爷爷婆婆一家六七口人吃饭,要养活也应很艰难。
可是樊庆忠脑瓜子灵活,什么木匠活、篾匠活、割生漆什么的,无师自通,还学会了用土制火枪猎野猪、山羊、山兔,加之母亲蔡光琼能干勤快,辛苦耕种所佃土地,交足了租子,也还能够一家人吃着稀粥图个不饿肚子。
樊绍柏、樊绍聪兄弟俩,身强体壮,不但劳力好,能吃苦,脑子也灵活,哥哥跟着爹学手艺,不但木匠、篾匠活干得有模有样,还学会了狩猎,枪打得贼准,凡闯入他枪口的大小野猪、山羊甚至狗熊之类的猎物,鲜有从枪下逃命之机。
樊绍柏从小就跟祖父学医,其医术更超祖父,他在本县、本区、本乡及陕西、城口等地到处行医,涨了不少见识,也结识不少能人,更是挣了一些钱,可以让家里人能渡过每年的饥荒。
而弟弟从小就喜欢弄些车前草、桃仁、杏仁以及中草药、山货去售卖,虽没读过书,但买售卖货算账又快又准,因此他带妻子去任河区所在地街上租房开小店。
樊家人在这山里,也还算得上日子过得去。
只是这几年到处闹土匪,国民政府不时派捐派款,本地区、乡、保甲长又层层加码,就越来越撑不住了。
这次弟弟樊绍聪倾其所有才交了保安军的催款,又被打个半死,不但拖累家里过不了生活,又触发了兄弟俩的一腔怨气。
樊家兄弟平时不欺负人,一般大小的穷伙伴都挺服哥俩,凡樊家大小事,不用招呼,就会有穷伙伴自发上门帮忙。
当然,樊家人也不让人白帮,凡上门的,哪怕稀粥、洋芋、红苕也会弄上一些,有时甚至把打到的野猪肉、兔子肉烧出来,让来的人吃上个半饱。
这下听说樊二哥被狗日的区长、保安军害了,都老大不忿地上门看顾,还想商量着如何去报个仇,出口恶气。
一群十几个人聚在樊绍聪家门前的宽敞土地坝(院坝)内,或站或坐,口中不时骂骂咧咧,跌脚踢凳,为樊绍聪打抱不平。
樊绍柏也在这群人中坐着生闷气。
“樊大哥,这些狗日的太欺负人了,不出了口恶气,实在要气死个先人板板(四川俗语,就是祖先)了。”穿着一身褴褛土布衣服,赤着一双大脚的钟吉宗粗声大气。
“是呀,这都是甘区长那龟儿子惹出来的,老子半夜摸去,砍了他的夜壶(脑壳)。”与樊绍聪光屁股打滚去打的杨三红着脸嚷道。
“那区长手下团一二百人枪,家门口随时都有背枪的黑狗子守着,想去提他的夜壶,也进不去呀!”小心谨慎的徐云方一脸担心。
“老子们手里没硬伙(好枪好炮),打野物的都是土火枪,不然,咱们兄弟去端了那区政府,把狗区长甘亚堂全家铲草除根。”打猎出身的肖光才一脸遗憾状。
一时间,大家都乱嚷嚷起来,只有樊绍柏坐着不吭声。
“樊庆忠在家没?”有人在喊问。
正闹着呢,突然从地坝坎下的小路上来了四个人。
大家一看,本甲甲长刘富贵与三个背长枪穿黑布便衣的人上了地坝。
“在呢,刘甲长,啥事?”樊绍柏站起来回话。
“哦,樊老大也在家呢!这是乡里的三个差哥,来收供垫捐呢。”刘富贵知道樊家兄弟不好惹,又有一帮穷小子撑着,所以很客气。
“那些捐、税不早交了吗?怎么又要收?”有人问。
“这是三路军廖司令派的供垫捐,又要交呢!兄弟也是奉命带路……”刘甲长陪着小心。
“人都被打得要死了,药都没得钱抓,还有钱交屁捐?”樊绍柏气不打一处来。
“妈的,樊老二不交区长的钱,打死活该!老子是奉乡长命令来为廖司令收捐的,你们在坐的家里都有摊派,不交的,老子就抓到乡公所去开小灶。”个子挺高、脾气也冲的乡丁张猛是领头的,把手里的枪挥了挥。
“张猛,你不是爹生娘养的?都是本乡本土的,樊二哥这么惨,你还这么说?”钟吉宗狠声狠气。
“都他妈的要造反吗?惹了老子,给你狗日的脑壳钻眼眼。”张猛仗着大枪在手,又要在乡丁和甲长面前挣面子,更是气焰嚣张。
“妈的,造反就造反。兄弟们,干他狗日的!”一怒之下,樊绍柏一声大喝,猛一冲,扑向了张猛。
张猛未料到樊绍柏会动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倒在地。
其余十几人忽拉冲过去,拳打脚踢,三两下把另外两个背着枪的乡丁干翻在地。
只有家长刘富贵在旁边站着,身子抖个不停。
“樊老大,不关我事,我只是个……带……带路的。”他结结巴巴。
三个乡丁枪被抢,还被揍得鼻青脸肿,躺倒在地惨叫不停。
“找绳子,先把他们捆了。”樊绍柏一不做二不休,转头吩咐。
立马有人用棕绳把三个乡丁捆成了粽子。
甲长刘富贵吓得大小便流在裤裆里了。
樊绍聪上去,在三个乡丁身上搜出一百多块钢洋和约一百发步枪子弹。
“这下怎么办?”谨慎的徐云方问樊绍柏。
“反正没活路,反了就反了。先把他们关到下边牛圈头,留下二人守到,别让他们跑了。”樊绍柏心一横。
马上就有五六个壮劳力小伙子,去拎起三个乡丁,往地坝坎下的牛圈拖去。
“这个刘甲长怎么办?”钟吉宗问。
“依我说,当心走风声,干脆把脑壳给他拧了去球。”肖光才想得干脆。
一听这话,刘富贵赶忙跪倒在地:
“别杀我,不关我事呀。”
“刘甲长平时还没怎么仗势欺人,对本村人还算多有看顾,把他也带到牛圈去,只是别让他跑了。”樊绍柏说。
“捆不捆?”有人问。
“算了。谅他也不敢跑。”樊绍柏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