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时兴的酒水大多是甜腻的低度米酒,甘喉清冽,但武松连干十八碗却还能和大虫搏斗的情节,到底是小说夸张的手法,这种入口轻柔的酒水最是容易给人错觉,稍有不慎便颇为上头。
饶是今日意外收获了一份产业,张辰因欢喜忍不住多饮了几杯,却没料到刚至后宅休息便着了道,这一躺便到了日落。
待他迷迷糊糊被胡伯轻声唤醒时,却被告知祖父张仲方与小妹柳娘已经到了。于是强忍着酒意洗了一把冷水脸,急急忙忙赶去见人,才刚走进正堂,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兴奋地冲自己扑了上来。
想念兄长已久的柳娘依然那么可爱活泼,这会儿傻笑着揽住张辰的大腿,小身板使劲顶着张辰,口中不住地喊着“三哥!三哥!”。
张辰宠溺地摸了摸小妹的脑袋说道:“来了就好,三哥想你了。”
柳娘只知道傻傻地咯咯笑着,接着伸出手指往自己后头指了指,寻即拉住张辰的衣袍一角。
张辰自然知道小妹的暗示,古板严肃的祖父此时端坐在上位,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这个半大小子,或许他完全没有想到,向来在自己眼里不着调的孙儿,却在一个月之间完成了从赤贫到富翁的华丽转变。
需知张家举族被流放至房州眼看已经三十来年,多少族人都在黄土朝天中沉沦没了心气儿,如今能保住性命图个温饱已是不易,又哪敢有求田问舍的非分之想?
故而张仲方拉着孙女儿乘坐驴车离开的时候,送行的族人们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大部分人甚至隐隐地有一些嫉妒。
譬如村里那位最年长的族老张同润,尽管心里头艳羡得很,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叮嘱着比自己小不过两岁的张仲方道:“尔等此番徙去县城居住,家里的田地族亲们自会照看,不必担忧!
当要好生教导三郎,勤恳为官府做事,切不可坠我张家之名声,切莫作奸犯科!日后三郎若能光宗耀祖,或能赎我张氏之名!”
“老瘫秀才”却是淡定地嘿嘿一笑,拄着木杖长揖到地:“弟谨遵教诲。”
其实在张仲方的心里,远没有他面上那么淡定,需知当初给孙儿在县里某一个差事,只不过是不想其重蹈父兄的悲剧,才厚着脸皮朝小自己一辈的刘鸿写信求助,却没想到无心插柳,这柳还真活了?
而之后更是发生了一件令张仲方意想不到的事情,邻居张明远带着妻儿,三人齐刷刷求到了跟前,道是要将虎子托付给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引得老人家头昏脑涨......
于是最后便演变出一番恍如“生离死别”的场景。
虎子娘泪眼婆娑地拉着虎子:“虎子,到了县城要好好听长辈的话,莫要惹事啊!”
“娘,你都说了十遍了,俺记得了。”
张明远则硬是扭过头去:“又不是孩儿没了,叨叨个没完干什么?”
虎子娘又啜泣道:“可不就是没了么!”
接着张仲方又打断道:“得启程了,免得耽误了入宅的时辰。”
最后仍是由老钟驾着驴车缓慢地驶出了村子,只不过乘客从原计划的两人变成了三人。
听完祖父的讲述,张辰这才注意到正堂的梁柱后头还怯生生地躲着一个小胖墩,此时正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可不就是从小被柳娘欺负到大的虎子么!
瞅瞅这憨厚的小模样,一个月不见倒也怪想他的。
张辰笑眯眯地招手道:“虎子,过来我瞧瞧!”
却见虎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只是脚却挪不开步。
而柳娘似乎只有在小胖墩面前才会变得硬气,只见她小跑过去,轻轻揪着虎子的胖脸不悦道:“三哥让你过来便过来,躲什么呀!”
“俺、俺......”到底是离了爹娘的孩子,虎子紧张地差点快哭出声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张仲方瞧着这般胡闹的场面甚是无奈,扬起木杖狠狠地往地上叩击了两下,顿时止住了正堂的喧嚣。
“以后虎子便是咱们自家人,你们不可再戏弄于他!尤其是柳娘,女儿家如此作为成何体统!三郎你需得好生管着。”
“翁翁,我知错了。”柳娘赶紧老实地垂下脑袋,做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目光却还是狡黠地偷偷瞟了虎子一眼,惹得小胖墩一个激灵退后了两步。
张辰只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小小的温馨,毕竟此后家中多了些孩子们的欢乐与嬉闹声,定能冲淡许多生活的苦涩。
其实作为一个过来人,他也明白小妹对虎子根本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每次欺负完虎子,回头又屁颠屁颠地找他去田间玩耍。
只是这虎子倒也敞亮,长期以来,对自家小妹可谓是予取予求一般地“被欺负”。
这小胖墩不会是在装傻吧?张辰脸色骤然一冷,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若干年后虎子上门来迎亲这一幕,默默攥紧了拳头。
“三郎,你且过来。”
张仲方轻轻地唤了一声,随后从旁边的包裹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册,面色正经地道:“你先看看我张氏的族谱。”
闻听此言,张辰心中自有疑问,却也不敢怠慢,赶忙双手接过。
千年以来,在中国人眼里,修族谱始终是一件大事,因为对一个家族而言,宗族传承万万不可以断。
传闻天下间只有孔、孟、曾、颜四姓,因先祖为圣人,所以修的是通天谱,也是同姓的人公用一个家谱,而其他各姓有各自的分支。
比如姓张的人,多是以黄帝之孙、少昊第五子张挥为始祖。
但毕竟传承了这么多年,在中华大地上到处开枝散叶的同姓宗族间却是互相不认的。拿张辰的姓氏举例,陕西的华阴张氏和河东的解邑张氏虽都姓张,但是彼此族谱是不修在一起。
而族谱上也有许多标识,最明显的一条莫过于有子孙传承的,就会在名字下划一条线。
既是翻阅族谱,张辰自然是优先查看自家的传序,结果目光终于扫到自己这一支时,却发觉自己的名字下,竟然多了一个竖线,下面还添了一个人的名字!
张辰咽了咽口水,心道这什么意思,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喜当爹了?
张仲方适时地咳了一声,尴尬地笑道:“此事也是刚定,这便与你分说。是这样的,明远与你是同辈,这虎子呢,今年九岁,从小也开蒙识字,十分聪明伶俐。
而明远并没有入户籍,所以便让虎子过继到你的名下,加上你在县衙里不是可以免役两人么?所以将来虎子长大了,或许也能和你一般……”
张辰恍然大悟,祖父倒说得不错,自己在县衙里做的是正差,确实可免役两人。
至于籍贯这回事,张辰倒是在县衙里听几位公人提起过。在大宋,无籍贯者,最大的困境莫过于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当官做吏。
但有了籍贯,平日里的苛捐杂税,也就逃不掉了,所以很多老百姓选择当黑户。
张明远因何成了黑户,十分简单,大逆之后本身就无法参加科举,大字不识的他更没有任何远大理想。许是突然被张辰的逆袭有所触动,因而不想再耽误了从小聪明的虎子,于是就哀求张仲方想出这么个变通的法子。
张辰想了想,还是皱眉道:“翁翁,这还是有所不妥。”
张仲方黑下脸道:“皆是张氏族亲,该帮的,必须要帮。何况这些年来,明远家没少帮衬我们,你又不是不知。”
“可是……”
“三郎放心,只是过继,但不继嗣,也就是名义上,你放心。”
张辰明白祖父是误会了,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孙儿说的是,如今我才十八岁,却多了个九岁的儿子,这也太过荒唐了!九岁生子,官府能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