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变法派联手曾公亮对付新贵王珪和钱晋的权力斗争中,张辰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他还没有资格挤身棋手的地位,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
但张辰也知道,无论是变法派还是曾公亮,他们归根到底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政客,想依靠他们发迹,除非自己甘愿做一辈子听话的棋子,否则稍有逾越,就会被他们毫不犹豫地一口吞掉。
真正想把他培养成为大宋中流砥柱之人,只有郭逵这种一心忠于职责、忠于国家的正直之人,可惜大宋官场日趋黑暗,已经没有郭逵的容身之地。
他张辰要么在黑暗中沉沦,要么就在黑暗学会保护自己,在所有人选择站队抛弃清河侯赵世恩,唯恐其牵连到自己之时,张辰却知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莫看赵世恩如今被贬,但他们一家乃是正儿八经太祖皇帝的嫡系血脉,安定郡王也是本朝唯一一个王爷,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加上赵世恩连同他的父亲安定郡王赵从式,都是高太后的忠实拥泵,历史上的高太后,影响力可是一直延续到后来的哲宗一朝。
所谓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却无,这一次张辰就要做一个雪中送炭之人。
张太丞这个官名听起来似乎很牛气,实际上只是一个九品的芝麻官,太医局丞,不过能当上九品医官都是御医中的佼佼者,有着极为厉害的医术。
张太丞名叫张济世,年五十四岁,他祖父和父亲都在宫中做太医,他本人从十余岁起便帮父亲拎药箱,为赵氏皇族行医四十年,他四十岁那年便继承了父亲的官职,太医局丞。
数十年的行医生涯和兢兢业业的职业操守使他不仅在赵氏皇族内部名声显赫,在东京城内也拥有巨大的名望,人们都称他张神医或者张太丞。
张太丞的府邸在御街东大街,这里是极为繁华的黄金地段,这座占地约五亩的府邸是他父亲在一次治好高太后重病后得到的赏赐,他家大门上挂的牌匾“张太丞府”也是英宗皇帝的御笔亲题。
夜幕初降,张辰来到了张太丞府,张济世有两个儿子,长子继承他的事业,从小跟他进宫行医,已经是一名御医。
次子则自谋职业,张济世专门为小儿子在府宅大门左侧修建了一座占地一亩大小的医馆,挂着张太丞的牌子给东京城民众看病,平时休息闲暇时,他和长子也会在这里坐堂行医。
不过现在张济世已经五十四岁,不怎么外出行医了,除了权贵人家他会亲自出诊,其他普通百姓想找他看病,只能上门来医馆求医,而且他只看两种病,一是连儿子也看不好的病,其次便是对方愿出五十贯以上的诊金,也可以直接找他看病。
张辰没有唐突地直接进府门,而是来到医馆,一名小药童站在门口对张辰道:“很抱歉,官人,医馆已经关门,除非是急诊,一般都不接待。”
“我找张太丞,他在吗?”
药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家老太丞在是在,但他一般不出诊了,更不用说现在,如果你看急诊,我可以去请刘医师,诊金和白天一样,三百文钱,如果官人一定要找馆主,现在这个时候就要两贯钱了。”
张辰直接取出一锭十两的黄金:“这是十两黄金,我要找张太丞!”
“好吧!官人请进来坐。”
对方拿出了十两黄金,相当于一百两现银,药童岂敢怠慢,连忙将这位非富即贵的年轻官人请进了医馆内堂,又让另一个小童上茶,他自己则跑进内堂禀报去了。
张辰坐在内堂喝茶,一边打量着内堂,内堂布置很简单,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周围有四把椅子,他坐的地方是主客位,旁边是一张小桌子,地上铺着木板,看起来寻常无奇。
但头顶的一块牌匾却让张辰看出名堂,金边牌匾上有四个大字,“悬壶济世”,张辰一眼认出底下的署名印章,竟是英宗皇帝亲笔所书。
这时,大堂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只见一个老者负手走了进来,他头戴平巾,穿一件半旧的深衣,正是名医张济世,他保养得极好,虽然已五十四岁,但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阁下不是来看病的吧!”张济世走进内堂便淡淡笑道。
名医讲究望闻问切,他看了一眼张辰的气色,便知道张辰没有什么病症,而且拿十两黄金来求医,明显是别有隐衷。
张辰起身行一礼:“在下御史台张辰!”
张济世顿时恍然,咧嘴笑道:“原来是名动东京的少年御史啊!失敬了,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张济世笑道:“张御史是办案需要我帮忙吗?”
“我是想请张太丞替我送一封信。”
“送信?”
张济世笑了起来:“我做了四十年的御医,还第一次有人让我送信,不知张御史想给谁送信?”
张辰从怀中摸出半块玉佩,放在桌上,张济世看见玉佩,顿时脸色大变,他连忙挥手,将门口的两名小童赶出去,又对张辰道:“请到诊室说话!”
内堂里面还有一间小屋,是张济世看病的诊室,四周没有窗,十分安静,旁边有一张床,中间是一张小桌。
两人在桌前坐下,张济世从怀中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缎子,打开来,里面也有半块佩玉,他将玉佩和张辰的半块玉放在一起,果然是一块完整无缺的玉佩。
张济世点点头,低声问道:“不知张御史要找清河侯还是太后娘娘?有什么急事要我转告?”
虽然赵世恩被贬黜圈禁,但皇族中人自有对策,通过高太后的牵线搭桥,如今他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对外联系渠道,那就是太医丞张济世。
张辰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给张济世:“这封信请转交给清河侯!”
张济世沉吟一下道:“进侯府虽然不搜身,但我看病时旁边是有宫里的内官监视的,信拿不出来,张御史最好能写在绢上,我放在药箱蜡丸中,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张辰点头答应:“这样也好!”
张济世立刻回去取了笔墨白绢,张辰提笔在白绢细细密密地重新写了一封信,等它干透了,又揉成小团塞进一颗蜡丸中,重新用蜡封上,就是一颗大药丸了。
“张太丞这两日要去清河侯府吗?”
“明日是我当值,正好清河侯的夫人有了身孕,我明日一早去看看她,这信就能送出去。”
张辰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张太丞帮助!”
张济世起身呵呵一笑:“张御史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阳气过剩,料想张御史还未娶妻吧?呵呵,以后身体自然便会恢复了。”
张辰只得苦笑一声,竟然被张济世的利眼看出来了。
......
清河侯正妻许氏的怀孕是一件大事,自从三年前许氏生下一个女儿后,所有人对下一个孩子的诞生都充满期待。
为了抱上嫡孙,老郡王赵从式更是小心,他不惜重金从房州千里迢迢派来八个有经验的产婆来照顾许氏,甚至上书请求天子开恩,让两名御医长驻侯府,关心儿媳身体的任何不适。
天刚亮,张济世便来到了清河侯府,他是太医中的权威,两名坐镇清河侯府的太医都是他的手下,作为太医第一人,他也很关心太子妃的情况。
“这几日夫人的情况怎么样?”张济世问两名太医道。
“这两日好像脉象有点急,可能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
“可能?”
张济世眼睛一瞪:“她可是五个月的孕妇,胎儿处于最关键时刻,脉象急很可能是胎儿在腹中不适,你们怎么能大意?”
两名太医吓得低下头,不敢吭声,张济世又问道:“夫人起来没有?”
“已经起来了,她每天起来得很早。”
“侯爷呢?”
“也起来了,应该正在花园陪夫人散步。”
“好吧!我来给夫人诊一诊脉。”
早有侍女跑去通知许氏,不多时,清河侯赵世恩陪同许氏返回内宅,有侍女搭起纱帘,张济世在纱帘另一面给许氏诊了脉,他感觉脉象已经平缓了,便问道:“请问夫人昨晚睡眠如何?”
“昨晚睡得很香甜,比前两日都好。”
看样子确实是因为睡眠不好引发的脉象急,他缓缓道:“夫人尽量保持心态平和,周围要安静,夜里不宜看书,也不要过早入睡,准时入睡便可。”
这时,赵世恩在一旁问道:“夫人情况怎么样?”
“问题不大,就是前两天睡眠不好引起焦虑,我开五剂安神汤,睡前一个时辰煎水服下,连续喝五天,夫人睡眠不好的情况就应该没有了。”
说到这,他背对着两名宫中派来监视的内官给赵世恩使了个眼色,赵世恩心中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笑道:“我的睡眠也不太好,这种安神汤我能喝吗?”
“这种是我给夫人特别配制的,适合孕妇,侯爷睡眠不好,可以吃人参养荣丸,我这里正好有一丸,侯爷夜里可以试一试。”
说完,他从药箱取出一只蜡封大药丸,递给赵世恩,赵世恩接过药丸笑道:“好!今晚我就试试看,若有效果我再告诉张太丞。”
张济世留下汤剂便告退了,赵世恩便让侍女服侍夫人休息,他自己回了书房,关上房门后赵世恩捏碎了蜡丸,从里面取出一幅白绢,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是素未谋面的侍御史张辰写给他的信。
赵世恩精神一振,坐下来细细看信,信中写了这几个月来的朝廷斗争,赵世恩十分震惊,他对朝廷之事一无所知,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变法派居然和曾公亮结盟了。
张辰在信中也提到了即将开始三司会审,他明确告诉赵世恩,这是他张辰在御史台站稳脚跟的第一个大案,如果他能顶住王珪的压力成功审结这个案子,那王珪以后就休想再插手御史台审案了。
在信的最后,张辰提到一个细节,朝廷近日因颁布青苗法,在河北路等三路引发民乱,朝野上下已有许多人质疑变法之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子需要争取多方面的支持,故而建议赵世恩可从这方面入手,缓和自己与天子的关系,这让神经一直紧绷的赵世恩长长松了口气。
赵世恩又将信看了两遍,便将白绢放进香炉里烧掉了,他现在很谨慎,任何信件都不敢保留。
事实上,赵世恩自从被削爵后,已经不太信任朝中的那些文官士大夫了,因为这帮人的心计实在太深,别看昔日与自己多么要好,当初自己刚遭贬黜,他们便急不可耐地对自己落井下石了。
而自从被天子下旨圈禁后,连自己的父亲安定郡王赵从式一度都没有和自己联系,显然是刻意保持了距离,若不是自己的妻子许氏被诊断出了喜脉,赵从式恐怕已经起了改换嗣子的心思,这让赵世恩心中十分寒心。
不曾想,却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御史在自己最微弱之时送来了关心和问候,这让赵世恩心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使他体会到了一种雪中送炭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