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妙啊!”
“妙!”
司马临哪里见过阿翁这般激动的样子,在他小小的脑袋中一直以为,阿翁是全天下最有学识的人,
陛下都不如阿翁!
今日他才发觉自己错了,司马临亲眼看着阿翁被这些问题难倒,整日冥思苦想,头发都搔掉了许多,可却被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解了,
太史公情不自禁,先把“天道无情,常与善人”这八字刻在简读上,生怕自己一会儿又忘了,
八个字刻得龙飞凤舞,
刻下后,司马迁心中的激动之情才算稍解,
天道是刘据,善人是伯夷。
司马迁所言也正中刘据痒处,
伯夷位居列传之首,被官方定调成了大汉好人,起到一个榜样作用,
忠君,是忠于皇权。
忠父,是忠于宗法。
就像东方朔曾对刘据谏言的,要刘据加强中央集权,董师也不止一次提到过此事,刘据有集权的条件。
集权同样是有利有弊的一体两面,
往往古代国家要大举改革前,皇帝都会先把散出去权力收回来,为的就是能大刀阔斧。
两个问题,被陛下解决掉一个已让司马迁大为满足,他不敢奢求两个问题都能被陛下解决,
但,话到嘴边又不吐不快,便试探性的开口,
“臣请问,那项羽到底该不该入本纪......”
此言一出,周围肃静。项羽该不该入本纪,司马迁说的不算,
全天下只有一人说了算,那就是正统继位的刘家皇帝刘据。
项羽该入本纪否,涉及到大汉政权到底是从谁处继承而来的问题,以及更重要的问题....
秦是刘邦灭的?
还是项羽灭的?
秦朝若是刘邦灭的,那项羽就不该入本纪,
反之,秦朝为项羽所灭,项羽就该入本纪。
此事除了刘据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法定调,
司马迁心中忐忑,生怕惹怒了陛下,要知道,今朝距离高皇帝不过百年光景,高皇帝与项羽是死敌,
而大汉建国以来,也一直标榜着是代秦而立,故延续了五德终始说,
项羽其人,绝对是大汉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刘据沉默片刻,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羽自称楚霸王,灭秦后却未称帝,又未同夏、商、周般朝代延续,不应立为本纪....”
司马迁点头赞同,
入本纪者皆是帝王,楚霸王更像是一股割据势力,就如陛下所言,项羽没有建立政权,更没有延续朝代,入本纪确实不妥。
最重要的是,陛下不点头,司马迁也没办法硬写,想着,不如把项羽并于世家也好。
刘据语未止,又话锋一转,
“但高祖父也曾对项羽称臣,项羽弑义帝自立,又火烧咸阳,一度分封天下,政由羽出,在项羽之前,好像也没出现过这种事,
高祖父与楚争霸,立汉建国,从此处而言,项羽也应立本纪。
嗯....”
刘据做出判断道,
“就以项羽立为本纪吧。”
“陛下德高,臣拜服!便为陛下所言,以项羽立为本纪。”
见时辰不早,司马迁的儿子困得直点头,刘据轻声道,
“朕就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说罢,对上司马迁灼灼的目光,刘据摇头笑道,
“哈哈,想来朕也是白说。”
行出太史馆,卫伉跟在陛下身边,
“陛下,以项羽为本纪,这可以吗?”
“有何不可。”
刘据淡淡道。
司马迁受宫刑,成书史记,可是在便宜老爹眼皮子底下写的,尽管史官有秉笔直书的权力,但便宜老爹要是不想认项羽为帝王,项羽是无论如何都归不到本纪的,
也就是说,就算刘彻在这,也会默许。
司马迁笔下的项羽,极具悲情英雄的色彩。司马迁描写项羽时,丝毫不掩盖对其同情的笔触,刘邦和项羽是宿敌,司马迁此举是同情敌人,难道说司马迁以为赢家应该是项羽吗?
为何刘彻允许他这么写呢?
刘据推测,正史时间线的刘彻之所以默许此事,是因为刘彻看过司马迁是如何写刘邦的。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故汉兴,得天统也。”
气象雄壮!
在司马迁眼中,
项羽是英雄,但刘邦是帝王。
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闻言,卫伉无言以对。
刘据笑笑说,
“若对项羽打压太多,与其相争的高祖父何以自处?”
卫伉眼中闪出明悟的神采,
不愧是陛下!
说得太有道理了!
刘邦项羽是宿敌,刘邦的强度是与敌人实力匹配的,自然是项羽越强越好,不然何以突显汉高祖之圣?
........
阴山以北
雍容男子身穿羊皮袄,手半握,用大拇指抵在金丸上,金丸就放在手的窝窝中,
男子大拇指猛地发力,嗖得一声,金丸爆射出,闷闷的打在羊毛毡上,被毛毡卸力,滚落在地,地上打落的金丸已有数十个了。
“唉~”雍容男子长叹一声,“苦饥寒,逐金丸,身处苦寒之地,甚是无趣啊。”
男子便是韩嫣,
韩王信重孙,韩说的兄长,韩增的大叔。刘彻少立太子后,韩嫣便一直随在其身边,因帝储之争被刘据发配到了草原,后又在草原上弄起来卖扶风草的生意。
尽管在草原上无所不有,但韩嫣依然觉得此地索然无趣,这苦寒之地比之繁荣的长安城,简直差得不要太远。
韩嫣擅弹,所弹的弹丸多是金制,每次韩嫣在长安道上弹丸,都会惹得一大群人争相追逐,去捡他的金丸,韩嫣喜欢这种感觉。
可自出塞后,这感觉再没有了。
“阿翁。”
韩嫣子韩婴拨帐而入,裹着寒气走入,韩嫣见状想着,此时的长安城都已入春,正是赏花的好时节,比整日看羊粪牛粪要好上太多了!
“何事?”
“陛下传书。”
一地金丸,稍有不慎就会滑倒。韩婴好似早已熟悉了,视线没落在地上一分,却每一步都踩在空处,走至韩嫣面前。
“哦?快拿来!”
一看到传书样式,韩嫣就知道了此陛下是自小追随的那位。自被赶出京城后,刘彻再没找过韩嫣一次,韩嫣也知自己为弃子,但心中还是对刘彻有埋怨,自己所做的事都是陛下在背后授意的,可没想到最后的锅全是自己背了!
迟迟没打开传书,韩嫣倒腾扶风草挺好的,与陛下搭上,那就准没好事了,韩婴看出父亲所想,压低声音,
“阿翁,不如就当我们从没见过。”
韩嫣看了看儿子,想到侄儿在京中平步青云,自己儿子却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荒废岁月,又看向满地金丸,双手被不明的力量驱使,鬼使神差的就把传书拆开了,
扫读,
“阿翁,陛下找您是何事?”
“蒲桃锦,陛下是要我代为卖锦。”
“卖锦?”韩婴松了口气,蒲桃锦是海外大热的商品,刘彻需要代理人,正好找到了韩嫣,看来是双赢,“这是好事啊!”
“好事?呵,你再看看。”
韩嫣把传书递给儿子,儿子将信将疑的接过,
阿翁此言何意,如何就不是好事了?
看过后,韩婴惊呼道,
“陛下竟让您代为放贷?!”
韩嫣苦笑,
“何止是给外人放贷,也要给那些弃农从商的农户放贷。”
事情还没做,韩嫣就可以预见陛下会挣个盆满钵满。弃农从商之人本来就带着孤注一掷的赌性,又缺本钱,能有人与他们放贷,他们自然是一并照收,
只是...未免对生民太残忍些。
没错,韩嫣确实是这么想的,若还在长安为簪缨大族,韩嫣根本不会体谅百姓,可来到塞外后,韩嫣才明白一个道理,
百姓也是人,和他们一样的人。
这个道理很难懂。
“太上皇如此,陛下是万不会同意的!”韩婴急着劝住阿翁,在称呼上也对刘彻和刘据区分了。韩嫣听出了儿子的弦外之音,只是苦笑,见状,韩婴继续道,“阿翁,您不要忘了,我们能有今日,都是陛下在照拂!太上皇可没找过您一次啊!”
韩嫣闭目叹道,
“儿啊,你不懂。”
“孩儿不懂何事?”
“陛下想让你做的事,你如何都躲不掉啊。”
.........
翌日
“娘!”
卫子夫见儿子一大早就来与自己请安,脸上难掩喜色,
“熊儿,快来。”
“孩儿来陪您用膳。”
“春奴,弄些脱粟饭来。”
“是,娘娘。”
不一会儿,太后宫女窦春奴捧来饭菜,刘据看了眼窦春奴,被卫子夫瞧见了,卫子夫压低声音问道,
“熊儿,喜欢?喜欢就给你送去侍寝。”
“娘...您这....”
“哎呦,我的熊儿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腼腆,男女之事就是如此,有句话说天地大德谓之生,天地如何生?不还是男女生吗?”
“额...”刘据竟不知如何反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就是这个理儿!这春奴不错,腚大,好生养!”
闻言,刘据忙解释道,
“孩儿是看她眼熟,并没想别的。”
再不解释,就要被生猛老娘越扯越远了,
“哦,是窦家女子,但很不错。”
能被卫子夫夸为很不错,那是特别好了,刘据点了点头,记下了此女,
“娘,用膳吧。”
案上放着脱粟饭,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脱粟饭是汉时最常见的主食,名字叫脱粟饭,但与现在的米饭完全不同,更像是一种米饼,是将煮熟的小米饭曝干,弄成硬状,可以随身携带,想吃的时候一般搭配水、菜汤、或肉汤化开,更类似于泡馍的吃法。
卫子夫抓起一张蘸着肉汤,吃的极美,哪里能想象大汉皇太后,用膳时也如此直接,
见熊儿看着自己,卫子夫催促道,
“香得很,趁着肉汤还热快吃,不然肉汤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
刘据用了早膳吃的满头大汗,身子发热,别提多舒畅了,
“他最近消停了,你可得看着点。”
卫子夫看向儿子说道,口中的他指得就是刘彻,本来,卫子夫在儿子面前鲜少提这人,当然刘据也不主动提起,
在刘据心里,娘亲对这些事可远比任何人都通透,对便宜老爹怎样都是娘亲自己的选择,自己无需多加干涉,所以听到娘亲主动提到便宜老爹,刘据还有些惊讶。
卫子夫继续道,
“他这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最近没了动静,不知又憋着什么坏屁,保准突然来个大的,你得盯着他点。”
知子莫若父,知夫莫如妻,
卫子夫太了解刘彻,在别人眼里神秘莫测的刘彻,一撅起腚,卫子夫就知道他要拉啥屎,
刘彻的选择也很清晰,把全天下最懂自己的人娶了,自己不就无敌了吗?
“孩儿记住了。”
刘据知道,娘亲并非无的放矢,暗中留了个心眼,等下就得去查查便宜老爹。
“熊儿....”卫子夫欲言又止,“我本不该参政的,但有一事,总觉得应与你说说。”
“娘,您说!”
汉朝女子何不参政?
刘据不在意这个,而且他很想听听娘亲要说什么,
“我总觉得,你这个海贸办得是好,但引得农户弃田却不好,应想个办法,把农户留在田地上。”
“娘,孩儿也是这么想的,昨日我还找父皇说了此事。”
“他如何说的?”
卫子夫好奇问道。
“父皇说,一动就会摇晃根本,最好先不要动,维持现状。”
“呵,鼠目寸光。”卫子夫冷笑一声,刘据被娘亲为霸气拜服,全天下敢说刘彻鼠目寸光的,恐怕就这位了,“既为根本,何以会如此轻易晃动?既轻易晃动,又何谈为根本?
若按他所言,也轮不到他当皇帝,现在还应是邑商之事!”
“娘亲说得是。”
刘据深以为然点头,他一直就想要娘亲出面辅政,娘亲却心中有顾虑,怕复行窦太后之事,但不得不承认窦太后做得非常好,一手将大汉社稷平稳交接,见此事可议,刘据趁热打铁,
拜倒,
“娘,孩儿有改革之志,还请您施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