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回到拐枣树街出租屋。
胡东早已在家,小方桌上放着四个纸饭盒,分别装着卤猪蹄、麻辣鸭脖、凉拌三丝、油炸花生米,旁边居然还有四瓶冰冻的哈尔滨啤酒。
我喜出望外,伸手抓起一块猪蹄,忙不迭喂进嘴里。
快三个月啦,老子都忘记肉味啦。
胡东安静坐在桌边,像个瞧着丈夫狼吞虎咽的居家小媳妇,笑意盎然。
我指着坐上菜盒子,含糊不清地大嚷,吃啊,你龟儿子客气啥?吃吃吃,真他娘的香呢!
胡东笑眯眯地撬开两瓶冰冻啤酒,递来一瓶。
啃完猪蹄,我擦着手,乐呵呵地问,喂,找着啥工作啦?
胡东拿着两个啤酒瓶对碰一下,灿然道:“来,咱们庆祝一盘!”
我瞅着这小子,一脸将信将疑接过啤酒瓶,仰脖就是一阵咕噜咕噜的狂灌。
停下后,止不住打个嗝,顿觉毛孔全然张开,真他娘的爽歪歪的爽!
胡东笑嘻嘻的,说今天将曾经面试过的公司重新走访一遍,只剩最后一家时,准备死马当活马医,不料名叫纵横四海那家私营广告公司竟然同意聘请,每月工资2200元,他当即答应,并提出预付一个星期薪水的请求。
胡东一脸得意,笑得哈啦哈啦的,说,不然,今晚吃啥肉喝啥酒?
我也很高兴,只是建议先干着,以后再说。
胡东猛灌一口啤酒,很认真地讲,老子喜欢做广告活路,今后就在这家公司学习业务,待赚到第一桶金之后,就回贵州老家去,开家广告公司。
我大声吼,要开就开连锁公司。
胡东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将酒瓶掀了底。
喝第二瓶啤酒时,胡东自言自语地说:“我找到工作了,你一时半会没找着的话,就不用急,慢慢找便是,反正我养你!以前读书期间,你小子没少接济我!”
我笑出声来,没说你若想报恩的话,干脆这辈子变作白娘子得了之类调侃话,只说想起周星驰跟张柏芝说的那句台词了,现在终于体会那部电影不仅仅在于搞笑,原来是生活的真实写照。
胡东点点头,唏嘘一阵,随后喝着酒,摆起家乡的人和事。
以往东子也摆过同样的龙门阵,我和其他死党并没当回事,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还嫌他唠叨,像个老太婆。
今天,我却听得极为认真。
或许是酒精催的,或许是因为自责,絮絮叨叨的胡东,先是哽咽,继而泪流满面,最后泣不成声。
我始终沉默。
相比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农民,漂泊他乡的我们有啥呢?
如果非要说答案,就只能说,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那一夜,身处繁华都市的两个蓉漂者,有些忧伤,说尽胡话。
次日清早,穿得人五人六的胡东出门上班。
我躺睡在床上,也没打算睡回笼觉,只是望着破旧天花板发呆。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外面响起雷声,我爬起来,看看窗外阴沉天空,想必今儿定要来一场秋天的第一场雨。
事实上,我想多了,临近午时,天空乌云渐渐散去,虽然并无太阳,但更加闷热了。
呆在蓉城最难受的,就是这个闷得让人心头发慌的鬼天气。
我寻思找个地方蹭空调,于是拿着昨晚仅剩的一坨麻辣鸭脖,边啃边出门。
在楼道通走廊,我看到隔壁邻居正在锁门,她扭头朝我微微一笑。
女邻居模样普通,身材臃肿,谈不上有啥姿色。
我报以浅笑,寒暄几句,脚步不停,往楼下走。
只是,我在想,她如此身材,怎么对得起半夜那道道销魂声。
整个下午,我呆在昨日去过的那家名叫萌芽的书店里。
读初中时,我特爱看小说,简直到了如痴如迷的地步,书包中一半是课本一半是小说,武侠言情皆有,被老爸狠揍一顿依然德行不改。
不曾想,入学高中后,我却再也不碰小说了,觉得那玩意儿纯粹无聊,因为迷上了网络游戏。
所有九零后,大概皆如此吧?
我着实闲得蛋疼,随便抓本书,坐在书店靠窗卡座上,佯装在校大学生模样,看得津津有味。
阅读近两小时,我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所阅之书,竟然是一本营销书籍。
第一次接触此类知识,我颇有兴致,不说一字一句地研读,起码算得上边看边思考。
当肚子咕咕叫唤时,我方才抬头,窗外早已华灯初上,于是赶紧还书,匆忙回家。
没了手机,胡东无法联系我,会着急的。
路过血战江湖网吧门口,一位身材极佳的女子,正风摆柳般袅袅前行,那份成熟韵味让人浮想联翩。
我认出那女子是谁,很想紧走几步,撵上前打招呼,不过很快就打消念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静静欣赏网吧女老板丁笑的旖旎背影。
蓉城风景,总是让人不期而遇,却与我无关。
哪个舅子说,“生活并不缺乏美,只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真他娘的还有点道理呐。
女人的美丽,就是这座城市的美丽。
张水说这话时,是在他拿下辅导员胡月月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豪气干云灌下一瓶啤酒后,仰望天空,大声吟诵。
当时,我们都觉得这厮具有诗人潜质。
正想着,前面背影已经消失,不知是拐弯去了街边店铺,还是已经进入居住小区。
我有些遗憾。
出租屋里,小方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胡东说,他已经回来过,公司突然通知加班,不得不前去,让我自己解决晚餐,至于是出去吃小面,还是在家吃方便面,随你小子大小便。
我心中暖暖的,笑骂一句。
就这样,胡东成天忙着上班,我则坚持去书店看书。
不知不觉,大学毕业已过半年。
初冬时节,被我取名“吹风”的小学同学崔锋突然造访,让我开心不已,以至于忘了自己现在身无分文,还是在路边烧烤摊痛痛快快喝了两件啤酒。
崔锋说,不久前,他在萌芽书店门口看到一个熟悉背影,因为多年未联系也就不敢相认。
直到有一天,他正过街口,突然听见有个漂亮女子喊“乔不群”,就晓得一定是当年小学同学,可惜赶到时,“你这厮早已不见了人影”。
于是,崔锋就试着去那个街口守株待兔,找那个似曾相识的漂亮女子,几经辗转,终于在血战江湖网吧找到女老板,这才打听到我的行踪。
胡东见到崔锋有些冷淡,我不明所以,只当他是心疼这笔宵夜开销。
崔锋说,他现在一家名叫夜巴黎的夜店上班,白天无所事事,让我没事就邀约他去网吧打游戏。
胡东赶紧打断话茬,说群娃还得找工作呢。
崔锋闻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后怂恿我去夜店上班,说群娃长得帅,还是大学生,定是很受客人欢迎的。
胡东斜着眼睛,讥讽道:“客人?啥客人?半老徐娘吧?”
我和崔锋开心狂笑,忘乎所以。
不料,胡东霍然起身,拿起桌上酒瓶,狠狠砸在地上。
巨大瓶碎声音惊扰了周围顾客,纷纷拿诧异目光瞧来。
烧烤老板更是惊魂不定,迅速跑来,连声问出了啥事。
胡东从兜里掏出两百元钱,丢在桌上,愤然离去。
崔锋捧着脑袋,哀嚎一声,说老子得罪你大学同学了,对不起,都怪锋子这张破嘴。
我极为淡定,说没事呐,胡东那小子脾气大,比咱河南人性格还刚几分,但东子是好人,是我最贴心最亲密的好兄弟。
崔锋闻言,自愧心情有所好转,继而递来一沓钱,少说也上千块。
我没推辞,当然也不会推辞,顺手揣进裤兜。
因为,这小子曾经花去我上万的零花钱。
记得小学四年级那年,他妈妈住院,我从老爸私房钱中偷了五千块钱给他,他爸爸在医院大厅当场朝我下跪,吓得我转身就跑。
我爸发现后,没敢揍我,只是转移了私房钱的藏匿地点。
崔锋举杯邀酒。
我说你多喝些,老子不能再喝了,有些醉意。
崔锋笑了笑,说在蓉城过日子,没点酒量就寸步难行,必将沦为四川人所说的“耙爪爪”那种类型,总被人瞧不上眼。群娃,在官场敬领导,在商场敬客户,总不能让领导或老板喝醉吧?是不是这个理儿?
还有,更重要的是,川妹子只要有胆端酒杯,那就必定暗藏半斤酒量,试想,被人家姑娘喝得倒在桌下,不仅吃不到鲜肉,还被对方笑话。
小子,多不划算啊?!
我哈哈大笑,觉得这厮说得不无道理。
接下来,崔锋说尽各种诱惑之词,其用意在于劝我去夜店上班,说每月酒水提成至少也有四五千块,加上客人打赏的小费,月收入接近一万,起码算得上中等收入一族了。
我当时动了心,犹豫不决。
分开后,我独自走回家,在拐枣树街筒子楼下的巷弄里,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背靠墙壁,默默抽烟,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中,显得尤为孤独。
我喊一声东子,那道人影旋即离开。
我上前一把抓住他,问怎么啦。
胡东丢掉烟蒂,转身就是一拳,打得我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
随后,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使劲地挠,哽咽道:“群娃,我们再穷再难,也要做个好人。”
我一怔,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