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锋住院期间,我抽时间去了飞马公司分别设在盐市口、五块石和九眼桥的三个电器卖场。
偶尔与前来选购的顾客闲聊,相当于了解市场需求,对我下步如何争取订单大有裨益。
随着天府国际机场落地新建,蓉城顺势提出“一山夹两翼、向东发展”战略,城市建设加速扩张,城市人口快速增长,由此带动市场消费呈现井喷式发展态势。
作为居家电器销售企业来说,可谓迎来“春天”了,飞马公司每个卖场几乎人满为患,导购人员根本没时间休息,顾客预约的订单如雪花飞来,仅去年腊月至今年正月两个月时间内,已经实现零售超过八千万元。
这额度,着实惊人。
要知道,前年平均每个卖场销售额仅一亿五千万左右,也就是说,今年一个月销售额度可抵前年半年时间的业绩。
听陆春梅说,飞马公司董事会已经开始研究新增卖场的计划。
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蓉城三环以内商住小区开发地块已经所剩无几,这就意味着这波商业入住浪潮一过,居家零售需求就将逐渐萎缩。
研究投资必定先行研究市场环境,照理说,董事长柳月茹是个睿智之人,她不可能想不到连一个普通员工都能想到的问题,即使董事长百谋终有一疏,飞马公司还有大批高层管理者呢,总不能都是吃草的吧?况且,还得集团总部最终作出审批决定呢!
我当然不会傻傻的跑去越级面见董事长,张开大嘴乱七八糟说一通,即使说得嘴角流血,人家不仅不领情,说不定还奇怪地问,“这么冷的天,你未必吃了血菜不成?”
如此费劲不讨好之事,我不得干,俗话说,自己稀饭都没吹冷,还去揪心别人稀饭?
就这么一路想着,坐在返回医院的公交车上的我,主动找偶遇姑娘柳如月聊微信。
对方应该很忙,好半会回一句,有点应付的意味。
于是我就没了聊天兴致,收了手机,默默望着窗外城市风景以及行色匆匆的路人。
那些张张陌生面孔,有多少像我,又有多少像崔锋呢?
或许,我们都一样。
临近午时,我来到住院部,刚好遇到崔锋撅着屁股趴在护士吧台上,正与给他打点滴的小护士聊得火热。
小护士埋头写着什么,不时嘻嘻笑出声来。
我提着一袋香蕉,走过去,站在他背后,没打算惊扰二人。
只听崔锋说,妹儿,做了阑尾炎影响我开宾利不?
小护士低声应着,不会,只是穿露脐装不大好看。
崔锋笑得眉眼挤成一团,像发骚般低声嚷道,那怎么行?我可是模特,得t型台走秀呢,这不是砸了我的饭碗么?
小护士倏然抬头,满脸惊愕。
估计是看到我了,她俏脸唰地一下红透了,赶紧拿过桌上的口罩戴上。
崔锋只以为小姑娘害羞所致,便继续将骚话往深里整,“还有还有,若是女朋友嫌弃我腹部上有条疤痕,她不要我了咋办?医院是不是得赔偿损失?这个损失可大啦,达不到我心愿的话,别怪我不缴住院费,甚至还得倒赔,安慰我受伤的心灵,妹儿呐,你可知道,心灵创伤远比身体创伤严重呐!”
小护士疑惑道:“莫非你不仅患了阑尾炎,如今脑子也有毛病啦?”
崔锋嘿嘿一笑,声音如蜜糖般黏糊,说如果医院允许将你赔偿给我作女朋友的话,这事儿倒能勉强接受。
小护士蓦然大笑,趴在桌上,双手轻捶桌面。
我实在受不了,抬腿踢了这家伙屁股一脚。
崔锋手捂痛处,扭头看见我,立马将脸儿笑得稀烂。
我笑骂道:“你个二货,今天刚能下地行走,又开始撩妹啦?”
崔锋跟着我走向病房,还不忘挥手朝着小护士抛去一个飞吻。
小护士气得哼一哼的,只是嘴角翘起,足可挂上一个油瓶。
我骂一句,“骚狗德性!”
崔锋乐呵呵的,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早知如此,就该让他下不了床,免得他“旧病”复发。
一周后,崔锋出院。
我将她接回筒子楼,在客厅搭个钢丝床,将就住下,便于照顾。
胡东回到出租屋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晚,每次都以加班为由。
我明白,他不愿意面见崔锋。
好在正值春节假期,我有时间悉心照料病人的一日三餐,加之阑尾炎本就不是啥大病,崔锋毕竟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
期间,我总会买些卤鸡卤鸭之类食品,胡东取笑自己也想得场大病,这样也能得到群娃子的精心照顾。
当然,我只能奖励他一个“滚”字。
待崔锋身体状况好一些,我陪着他离开出租屋,一般选择在附近公园散步,偶尔也玩会儿扑克,就是小时候最喜欢的推火车游戏,纯属消磨时间。
正月十五那天下午,我俩坐在公园草坪上晒太阳。
望着几棵银杏树树杈间洒落的和煦阳光,崔锋笑意恬淡,说他想回到自己出租屋,反正明日你也上班了,“况且我已痊愈”。
我没同意,但没说理由,只说等等看。
崔锋明白我意,只好将话意挑明:“你不许我再去夜巴黎上班吧?”
我抿嘴笑了笑,没肯定也没否认。
崔锋扯根茅草,轻车熟路递进嘴里,咀嚼好半会儿,方才幽幽道:“群娃子,锋子只有这样的卑贱命,不去夜店上班,还能做啥呢?”
我凝望远方,淡淡地说,若有机会的话,就去飞马卖场当导购吧,再不济,跟我跑销售也行。
崔锋叹口气,没开腔。
虽然我的所作所为,从本质上讲,跟他没啥两样,但是,我觉得现在有必要说清楚,努力消除他心中迷茫。
蓉漂不等于乞讨。
那天下午,我花了将近两个小时,跟他讲我们小时候快乐时光,讲我和胡东选择留在成都的艰难日子,讲我被胡东挣着辛苦钱养着的那份感受,讲我在公司被人欺负的愤懑哀伤,讲我在绵阳趴在卖场老板身上的生平耻辱……
胡东两眼呆滞,嚅嗫说:“我以为……只是……我难……其实……大家……都难啊……为什么都……这么难呢……”
阳光和煦,清风萦绕。
我躺在草坪上,摆成一个“大”字。
崔锋坐在一旁,双臂抱膝,头放膝盖上。
很长一段时间,我俩都没说话。
后来,我终于开口,讲了许多许多,包括当下怎么过,未来怎么办。
最后,我指着在公园里嬉戏游乐的人们,笑着说:“那些蓉城人,说不定就有一大半是外来人。锋子,你要知道,他们立足蓉城、融入蓉城之前,说不定还不如咱们现在呢!”
我不求只言片语就能让悲崔锋走出悲观,从而树立远大理想,改变奋斗路径,只希望他别再梦想一步登天,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
我们还年轻,机会多着呢。
每个人都希望蓉漂之路一马平川,肆意江湖,可总是忘了崎岖才是常态,一旦遇到困难,就怨天尤人,最后攀捷径、走歪路,往往落个铃铛入狱的下场,有的甚至小命不保。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给予不了他更多帮助,当然也无法彻底改变死党向往纸醉金迷的心中追求,惟愿他小子少些浮躁,深刻记住这次死里逃生的教训。
奶奶的,想起他从三楼跳下去的画面,我心头就麻酥酥的。
我上班那天,崔锋没有听从安排,第二天就搬回了他的出租屋。
胡东这次没有躲避,和我一起,主动替崔锋搬运行李。
我给崔锋买了一台小冰箱,塞了很多具有一定营养的熟食品以及上等水果。
只是直到离开,我都没给他说半句“别去夜店上班”“身体没有完好之前不许接业务”之类叮嘱话语。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没有必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外人不能干预,也干预不了。
关上房门那瞬,我听见默默坐在床上的崔峰正在播放手机歌曲。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听陈奕迅的那首《倾城》。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红眼睛幽幽看着这孤城……”
于我,于崔锋,于胡东……于千千万万蓉漂人。
谁不是红着眼睛走在蓉城街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