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蓉城市区,夜幕降临。
柳如月说她晚上有事,替父亲前去拜望一位老朋友。
至蓉城名郡,我目送她走进小区之后,瞧一眼保安亭,没见着陆挺,估计那小子正好轮班,随后驱车离去。
穿过飞大壹号广场大道时,我看到路边有位拉着小男孩正挥手打车的女子,面相极为熟悉,可惜脑子一时短路,竟然没能想起她是谁。
待车过环岛第二个出口时,我猛然回过神来,旋即调转车头,返回飞大壹号广场。
很幸运,那对母子依然没能打着出租车,站在原地,一脸焦急,翘首张望。
我靠边停车,下车走过去,欣喜大喊一声,“孟姐!”
绵阳苏宁卖场主管孟静见到我,张大嘴巴,惊诧不已,继而雀跃,欢声道:“呀,呀呀,小乔啊,咱们好久不见呢!小陌,快叫乔叔叔!”
孟静将孩子拉至身前,教他喊人。
名叫小陌的男孩有些难为情,低头,红脸,嘴唇嚅动,声音微弱,听不大清楚。
我轻摸孩子脑袋,笑着问孟静,“您母子俩现在去哪里呀?”
孟静说,趁寒假尚未结束,她带儿子来蓉城玩,今天逛了牛王庙、武侯祠、太古里,明儿还去金沙遗址、科技馆,孩子最喜欢远古传说、科技发明之类知识,既来之,就无论如何都得满足小孩心愿。
我笑道:“好呀好呀,孩子有兴趣,作父母的,就应当好好引导。”
我接着问:“吃饭没?住哪里?”
孟静说娘俩已经吃过白家肥肠粉,正准备打车去昨晚所住宾馆,随后报了个店名。
我一听就知道那是一家连锁商务酒店,条件不算好,于是说:“上车吧,我送你俩。”
孟静欣然同意,上车后,感慨这个点蓉城打车真恼火,连“滴滴”都难找,一连被推了几次单。
我边驾车边回应,“是呢是呢,大城市最大问题就是交通不便,没车就举步维艰。对了,孟姐,我记得你有车呢,咋不驾车来蓉?”
孟静笑道:“我不喜欢驾驶长途,危险不说,挺累,腰酸背痛的。现在坐高铁可方便了,绵阳至蓉城不过四十分钟。只是我不习惯坐地铁,一到地铁站就懵,不知坐几号线,只得打车。”
我瞧瞧一直闷声不响只拿大眼打量我的小陌,逗他,“小伙子,等会乔叔叔请你吃烧烤,好不好?”
小陌挠了挠自己那颗萝卜型的小脑袋,细声细气地回应,“不好!”
孟静揉揉儿子脑袋,说乔叔叔是妈妈的好朋友,不用见外,想吃啥就说呗。
小陌压低声音,“那……乔叔叔,您可不可以请我吃哈根达斯?我班上好多同学都吃过,说蓉城的哈根达斯比涪城的更正宗,个头更大,可甜可香啦,我也不晓得他们所说是真是假。”
模糊记得,城市名人酒店附近有加哈根达斯冰淇淋专卖店,既顺路又距离不远。
我哈哈大笑,朗声答应,“好咧,乔叔叔请小陌吃哈根达斯,最大最甜那种。”
小陌终究是孩子,拘谨不过三秒,闻言之后顿时雀跃,说话就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来到某商务酒店门口,孟静下车去拿来行李。
孟静起初不同意住城市名人酒店,说娘俩昨晚住得挺不错,没必要浪费。
我当然不会同意。
后来,经不住我苦口婆心的地强势劝说,她只好答应。
抵达名人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孟静一手拉儿子一手拉行李箱,往电梯口走去。
我站在酒店大厅,听到小陌在问,“妈妈,住一晚酒店需要上千元啊?”
孟静柔声应答,“是呢!儿子,好好读书,长大后才能像乔叔叔一样有出息,也就能在将来请他住高档酒店,是不是这样才够威风啊?”
小陌“嗯”一声,扭回头来看我。
我朝他扬扬手,笑意盎然。
只是,当母子俩身影消失后,我脸上笑容慢慢凝固了。
那刻,我想起了万家老总方嘉怡,想起我在绵阳的走投无路,想起为了挣得第一桶金的不齿所为……
我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根本不配作孩子的楷模。
很快,孟家母子俩下楼来。
我们三人,来到哈根达斯专卖店。
吃着冰淇淋,小陌望向同样小心翼翼吃哈根达斯的妈妈,咧嘴一笑。
我喝着冰咖啡,比母子俩笑得更开心。
相处久了,坐在我和孟静中间位置的小陌越发话多,不停问我:
乔叔叔,你坐过地铁没?地铁是不是在地下跑的火车?难道不怕地面高楼垮塌么?是不是很危险呢?
乔叔叔,听说金沙遗址真就是古人群居生活地方,还是后来人想象的?哦,对了,什么是考古?就凭几件瓷器、铜鼎、谷骸就可以认定出那个地方就有几千上万年的历史?
乔叔叔,书上说,人是由类猿人进化而来的。我问我爸,若是有没有进化完全的猿人,那又叫什么?我爸说,“你妈就是”。我问为什么,我爸说,你妈高兴的时候是人,不高兴的时候就是猿人,又吼又叫。我妈说,滚你和你娘的。我就搞不明白了,乔叔叔,你说我妈进化完全没?
乔叔叔,发明飞机时的灵感来自于大鸟飞翔,为何鸟儿起飞要使劲扇动翅膀,飞机翅膀并不能扇动为何也能起飞?还有还有,飞机降落时,为何是后舱先着地,而不是前前舱着地?这不是违背了惯性定律吗?
……
孩子的问题千奇百怪,其中不少搞笑之处。
我既不厌其烦,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皆一一作答。
孟静红着脸,一脸歉意插话,“小陌脑子里有着十万个为什么,她和他爸每次都回答不上来”。
小陌神情专注地盯着我,伸手扒拉他娘,连声喊:“妈妈,您别打岔,安静听人家乔叔叔怎么说嘛!”
孟静只得住声,朝我偷偷吐了吐舌头,几分俏皮。
我很喜欢小陌这家伙,加之所聊话题正中我的知识库,自然讲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直到小陌心满意足,店铺也开始打烊,我们这才离开哈根达斯专卖店,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返回城市名人酒店,我停好车,一起来到酒店大厅。
感觉让这对母子就此休息,显得我不够热情,于是想了想,就去了酒店附近宵夜摊,买来啤酒和干花生、卤牛肉等下酒菜,准备陪她俩宵夜。
酒店管理严格,说很快就到凌晨十二点,不许会客。
好说歹说一阵,并押下身份证,最后大堂经理亲自出面,我才得以上楼。
小陌今天游玩时间过长,早已疲乏,勉强吃过几片牛肉,就关了房间灯光,早早睡下。
为了不打扰孩子休息,我陪孟静坐在阳台上,举杯共饮。
孟静喝了几杯酒,觉得浑身不舒服,便去洗澡。
我坐在城市高空,边看夜景,边自斟自饮。
孟静毫不避讳地穿着酒店白色长袍睡衣,回到阳台,大马金刀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年前在绵阳时,我曾在凌晨与她喝酒,女人酒量杠杠的,丢翻我两次她都不会醉。
我剥颗花生米,喂进嘴里,边嚼边说:“孟姐,回顾这几年经历,现在想来,若是没有你当初鼎力相助,我肯定不会有今天的样子。”
我看到,孟姐眼神古怪地瞧来。
我想,我俩应该都想起了方嘉怡。
我有些尴尬,立马脸红了。
孟静抬手捋了捋额前刘海,淡然作笑。
只是,不经意间,女人露出了胸前事业线。
那道磅礴气势,完全不输方嘉怡。
我赶紧移开视线,扭头望向城市夜空。
细雨斜飞,响起沙沙声。
女人忽然压低嗓音,问道:“喂,乔小子,若当初是我给你雪中送炭,结果会怎样?”
我没敢看她,嚅嗫道:“不知道呐。”
孟静仰头,估计怕惊扰室内孩子,抬手捂嘴,无声大笑。
我平静抬头,眼前一片波涛翻滚。
只是,我心中并无波澜,倒像外来旅游者闲情逸致地赏景。
腴艳女人后知后觉,低垂视线,双手理了理睡衣,继而正视我,眸光晶亮又幽深。
我迎着对方目光,稍作迟疑,轻声道:“孟姐,我和万家……我只记您的香火情,真的真的!其实我也知道,当时你也可以帮我,虽然未必有方嘉怡出手力度那么强劲,但拿出一份几百万的订单,你是可以办到的。”
孟静喝下半杯酒,并不急于饮尽,只是五指捻着酒杯,小口小口地抿。
我接着说:“而且,我坚信,若是那晚方总跟我并未达成协议,第二日你一定会给我订单!”
孟静不再矜持,仰脖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递给我。
我拿酒瓶斟酒,眼睛余光瞥向她。
“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见!”孟静淡然一笑,悠哉悠哉。
我有些赧颜。
沉默会儿,我轻声说:“姐,我交女朋友了,今日遇到你之前,我才送了她回住地。”
孟静神色平静,点了点头,大约懂了我话意,再次豪爽地饮尽杯中酒,将酒杯放在小桌上,“小乔,我不避讳地讲,姐也很喜欢你,自介绍嘉怡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那不是帮你,而是毁你!”
“但是,小乔啊,你若想走营销之路,必须舍弃许多东西,所谓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这是必然的。”
“我当时就想,你过不了方嘉怡这关,我无论如何帮你,你未来都不会成功。所以,你别埋怨孟姐。”
“男人的面子,其实就是自己最大障碍。面子值几文钱?又能值几文钱?不是我看不起男人,而是这个社会本就如此残酷,专找男人下手,不逼得男人走投无路绝不会让其随随便便成功。”
“小乔,你现在终于脱了层皮,算是活过来了,孟姐很欣慰,也很遗憾,哎,我说的遗憾不是你想的遗憾……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说不清啦,来来来,喝酒喝酒。”
我拿起桌上半瓶啤酒,与她碰了碰杯,仰头咕噜一阵,一口气饮尽。
放下酒瓶,我面带浅笑,本想满怀深情地回应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忽然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有些话不说更好,本就是自己选择喝下苦酒,于他人并无多大关系,有人理解则好,不能理解也没啥。
孟静于我,是人生旅程中的贵人,她所说的每句话,我都愿意听,而且记得住。
只是,无论她将我的失足行为描绘得有多动听悦耳,终究无法改变事实真相。
但凡有伤,必定留疤,不管过去多久,有朝一日被揭开,鲜血依然会流。
为表达对她的感谢,我端着酒杯,一杯接着一杯敬酒。
孟静坦然应对,从不推杯。
不知不觉中,十二瓶拉罐啤酒就报销了。
我脸已经在发烧,虽然没醉,但也差不多到量了,但孟静仍然跟没事儿一般,看不出半点酒意。
瞧着桌上最后两杯酒,我玩笑道:“咦,孟姐,先前你说我的遗憾不是你的遗憾,啥意思?”
孟静朝我翻个白眼,低声娇嚷,“装装装,装你大爷!”
我咧嘴笑了,玩味道:“你可以不回答。”
孟静默想片刻,眼神逐渐迷离,收腿,盘坐椅子上,露出白花花一片。
我抬起右手,指了指,压低声音笑道:“夜深人静,诱惑无穷呐,姐,所幸带着孩子,嘎?!”
“嘎你妹!”孟静秒懂,笑骂一句,抓颗花生米掷来,正中我眉心。
花生米顺势往下掉,落在裤裆上。
我捡起花生米,捏在两指间,轻轻揉搓。
我的无聊之举,当即引起女人联想,只见孟静满脸通红,眸光流彩。
只是,在那刻,我却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老拿橡皮擦击中我眉心的女人。
我如同火烧火燎般丢掉手中花生米,又觉得有些尴尬,不自然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忽然间,一只露出半截雪白肌肤的手臂伸过来,五指抓住我的手背,很用力。
我缓缓放下揉过眉心的右手,任由女人握着。
女人风情万种。
那刻,我没有丝毫犹豫,平静起身。
我对着仰头望来的女人,笑意柔和道:“姐,今晚就喝到这里吧,我得回家了。明儿九点,我来这里接您母子俩,一同前去科技馆。”
我转身走出房间。
关门一刹那,我看到,女人坐在原位置,一动未动,低头瞧着桌上的易拉罐酒瓶子。
姐,对不起,你永远是我的亲姐。
乔不群不能在冰面上滑得太远,前方还有等着他的人。
我没有坐电梯径直下到负一楼车库,而是来到一楼大厅,去吧台取回身份证,走出酒店,站在夜色中,静静抽烟。
蓉城之夜,幽暗清冷。
街上依然有行人匆匆走过,不知是在闲逛,还是在奔波生计。
只是,我相信,每个穿行在夜幕中的人,都会莫名忧伤,从骨子里向外溢流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