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血鸭店时,小雨仍然未停。
我们在路口道别,柳如月说她急着回家找姐姐商议,“下午就不和你待在一起了”。
我说送她去蓉城名郡,但柳如月眼神有些躲闪,也没作过多解释,转身就走。
我有点懵,眼巴巴地望着街口方向,嘴上喃喃道:“这是咋了嘛?女人真如二月天气呢,先前还阳光明媚,这会儿就小雨淅淅了,哎,况且开车送你,也不过是转动方向盘、脚踩油门而已,又不是我背你走上十多二十公里路程,难道还怕我累着了不成?”
惆怅归惆怅,离人终究不见了身影,我悻悻然上车,呆坐了好一会儿方才启动轿车,径直回了商业区租住小区。
回到出租屋,我躺在床上午休。
刚才与柳如月商议之事一直在脑中盘旋,辗转反侧许久也没能睡着。
其实,我应该不用很着急,这种事情是需要从长计议的,不可莽撞行事,必须等到董事长柳月茹作出最终决定,毕竟我也只是打工人,好比放牛娃,岂可擅作主张将牛卖了?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
胡东来电,说他和许春燕刚从贵州返蓉,让我晚上去他出租屋吃饭喝酒。
我答应下来,顺便问了张爽行踪。
胡东说那小子正在回蓉火车上,估计稍晚才到。
我说句“中”,挂了电话。
犹豫好久,我给崔锋去电,让他晚上随我去胡东那边。
崔锋笑嘻嘻地答应,末了,幽幽道:“还生气呢?”
我大笑,应了一句,“生你大爷!”
不约而同的,我俩哈哈大笑。
一笑,万事皆释然。
既然是死党,理当如川话所言,“脑壳打烂也能镶得起”,怎能因为几句口角从此分道扬镳呢?
放下手机,我心情莫名好上几分,继续躺在沙发上,给陆春梅发微信。
陆春梅说父母今日一早返回华阳住地,她在家收拾家务。
我很想去丽都花苑,但知道不能去,自己已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不可再放肆。
打消冲动的念头,收回嘴边挑逗话语,我口气严肃,问她能否提前上班,有事相商。
陆春梅问啥事不可以打电话或发微信,非要见面?
我说你先别管什么事,见面就知道了。
陆春梅又问,你说提前上班,究竟提前几天呢?
我说,明天上午,可否?
陆春梅说可是可以以,“不过,你得开车去接我。”
我略感诧异,问她自有车,干嘛非要我跑一趟。
陆春梅不响不应,沉默以对。
我没辙了,只好答应,说记得煮些襄城腊肉带到办公室,俺嘴馋了。
陆春梅发来一个微笑表情,就没了下文,估计忙着打扫卫生去了。
我百无聊赖,打开手机App,看电影。
窗外小雨未歇,冷风拍打窗棂。
卧室空调很足,温暖如春。
我蹬开铺盖卷,光着大腿,摆着各种自由姿势,继续观看一部毫无营养的差评电影。
过了一段时间,妈妈打来电话,聊这聊那,最后落脚在女朋友这个话题上。
我极有耐心,一边听老妈喜滋滋地絮叨,一边想起中午柳如月态度决绝地独自离去,心情就糟糕了,也就有句没句地应答着。
老妈听出了儿子情绪不高的意味,马上转移话题,说起初一那晚襄城打架之事后续处理情况,“那群混小子拘留十五天”。
我有些诧异,说当时派出所处理结果是拘留三日,为何改作十五天啦?
妈妈说,你爸不同意,亲自找到县委政法委书记和县公安局长,要求严惩。
我没再说什么,知道这是父亲护子之为,无可厚非。
心底油然而生的那抹暖意,盘旋萦绕,久久不散。
天色逐渐黯淡时,崔锋来到出租屋。
他手提两瓶白酒,说是给胡东新年礼物,总不能正月老大初几空手赴宴,略表心意而已。
我说你小子比我更懂人情世故,孺子可教也。
崔锋笑意玩味,话说得倒还诚恳。
他讲,你别损我,老子没文化是事实,只是略懂江湖规矩而已。你跟胡东是死党,我跟胡东不过是死党的死党,终究中间隔层纱,这层纱好比男女之间那层纸,若不捅破,永远你是你、我是我。
我笑了,说你拿两瓶酒的香火情去捅破那层纸。
崔锋嘻嘻应道,是呢是呢,咱们这就去捅胡东。
二人说笑着,出了门。
坐地铁一直是我们出行的主要交通方式,蓉城地铁已经修至18号线,虽不及北京上海,但与其他省会城市相比,可谓一骑绝尘,听人说,这也是蓉城差不多跻身一线城市的标志。
一个小时后,我们换乘公交车,抵达三环路外的纵横四海广告公司门口。
按照胡东发来的导航,一阵七弯八拐之后,我敲开了一栋民房的四楼房间。
开门的是胡东,他见到我俩,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上前逐一拥抱。
我瞅着这家伙脸上的肥肉,酸不拉几地说:“喂,回老家过年,不是养膘。”
胡东接过崔锋手中礼物,转手递给女朋友许春燕,嘻嘻笑道:“我长了十来斤呢,天天大鱼大肉、腊肉香肠,现在老家条件好多啦,左邻右舍打轮次请客,发小差不多都回家,热闹呢。”
许春燕红着脸,佯怨道:“哎呀呀,你们都是兄弟,怎么这么客气呢,真是见外!”
我说:“春燕嫂子,人家崔锋首次登门,自然讲究,我可只带了一张嘴来,你不能区别对待,该煮好吃的还得煮哟!”
许春燕笑道:“有得吃,有得喝,只要不群不嫌弃就好。”
我哈哈笑道:“嫌弃胡东是没法改变的,但不敢嫌弃嫂子厨艺,得大吃大喝,享受才是。”
室内响起一片笑声,很温馨。
接下来,许春燕独自去了厨房忙活,三个男人坐在狭小客厅喝茶。
胡东说起贵州之行,对于老家这些年的变化,他都不敢相信,不仅县县贯通高速路,镇村都有宽敞水泥路,他发小个个开车回家,都能停在家门口呢。
我说现在扶贫事业接近尾声,农村变化确实大着呢。
胡东感慨,说你们没去过贵州,不知道那边修路是何其艰难。
我说,老子没去过贵州,但去过川西,莫不成贵州比川西自然条件更恶劣?
胡东笑了笑,说了三个字,“差不多”。
我一愣。
崔锋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倾听。
胡东接着说:“群娃,爸妈叮嘱,让你有时间去趟老家,说要好好款待你。”
我当即答应,说有机会一定去。
胡东又说,他每月寄回三千元,加上过去三万块,父母修缮了老屋,家中焕然一新,只是他还想重建房屋,当地政府给予一定补助,估计投入二十万,就能建起两层小楼。
我说,修四合院吧,住得更舒服。
胡东笑了,说中原喜欢四合院,贵州喜欢楼房。
我说,不管咋修,钱是关键。
胡东神色黯淡几分,叹息道:“是啊是啊,只能拼命赚钱了。”
我没接话,瞅一眼默默喝茶的崔锋,笑道:“锋子,你啥时候回老家修房?”
崔锋抿了抿嘴,说家人现住廉租房,“妈妈让我自己在成都买房。”
胡东和我对视一眼,继而转移话题,喃喃道:“小爽那家伙咋还没到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时,敲门声响起,胡东赶紧起身去开门。
彝族小伙不仅背着一个胀鼓鼓的大背包,双手还提着四五个沉甸甸的袋子,风尘仆仆。
我笑着打趣道:“小爽,你这是将老家好吃好喝的东西全部掏空的节奏哇?”
张爽在胡东帮助下,卸下背包,笑着回应,“给大伙儿带些山货,尝尝鲜。”
崔锋赶紧起身去查看,满脸欣喜举起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嚷道:“群娃,快来看,这是啥?”
我懒得挪动身子,瞅去一眼,继续喝茶。
张爽说:“锋哥,这是獐子,下面还有野猪肉、狍子肉之类的野味,都是我爷爷的战利品。”
我说:“小爽,过来,让群哥看看,你小子回家过年,长肉没?”
张爽屁颠屁颠过来挨我坐下,笑嘻嘻地伸手讨要香烟。
我眼含爱怜瞪他一眼,继而递去一盒小支大重九。
这家伙真是可恶,将手中那整盒大重九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随后揣进裤兜,伸手拿过茶几上的半盒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美滋滋地吸一口。
我顿然笑开了。
许春燕来到客厅,招呼一声张爽,随后喊胡东收拾茶几,说马上吃饭。
张爽一听,主动跟随胡东忙活,很机灵,很勤快。
我起身,走进厨房,帮忙端菜。
胡东从客厅角落里抱出一个透明玻璃酒坛,可以看到坛中泡有枸杞、人参之类补药,酒汤颜色暗褐,应该存放有些时日了,说是许春燕父亲定制的。
我将菜碗放在茶几上,一脸讶异小声嘀咕:“老人家这不是害了自己闺女么?”
崔锋是个老手,自然秒懂,直勾勾地瞅着胡东,笑意玩味。
胡东笑骂一句,“给老子滚,两个二货!”
恰好这时许春燕拿着碗筷出来,应该听到了我说的话,好奇地问:“啥意思?”
胡东没好气道:“女人问这些干啥?”
许春燕挺委屈,“问话不相亏,不懂就问,错在哪里啦?”
胡东气笑了,赶紧催促女朋友忙去。
我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马上拿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直言不讳,“这药酒可是大补,本就精力旺盛的东子这不流鼻血啊?嘿嘿,那厮自然朝你身上撒野,嫂子,老爷子是不是害你嘛?”
许春燕立马脸红至耳根,眼神幽怨,使劲跺了跺脚。
我肆无忌惮的仰头大笑。
崔锋更是笑出鹅叫声。
唯有雏儿张爽一脸懵逼。
落座,喝酒,屋内响起酒杯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
我尝一块红烧猪蹄,止不住大赞。
女主人许春燕很开心,连声说:“大伙别客气,多吃菜,少喝酒。”
胡东瞪她一眼,笑道:“真是不懂事的婆娘,应该请客人吃好喝好,尽兴才是。”
许春燕还以瞪眼,狠狠道:“你翅膀硬了,敢怼我了,是不是?”
我赶紧接话,“嫂子,东子喝了药酒,不止翅膀硬,全身都硬呢!”
许春燕拿筷头敲我脑袋,笑骂道:“不群,你真是个二货,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双手抱头,夸张大叫:“东子,你给老子管好你家婆娘,简直就是暴力馒头一枚!”
早已一脸耙耳朵神色的胡东只是咧嘴作笑,幸福得不可方物。
我着实羡慕。
忽然想念柳如月了,我掏出手机,对着满茶几的菜肴一阵狂拍,随后发去图片。
柳如月回以信息,也是照片,应该是某家高档酒楼,她在应酬。
很快,她又发来信息,说看着我照片上的菜肴就有食欲,责怪我不带她同行,“吃独食,拉肚子,哼哼”。
我嘴角噙笑,拿着手机,飞快打字。
邻座的胡东拿肩膀撞撞我,问:“你小子有情况?”
我说,给柳如月看嫂子的厨艺呢。
胡东惊叫一声,惊声叫嚷,“大伙不晓得不?柳如月可漂亮啦,像电影明星!”
张爽嘀咕一句,“是不是哟,有没有咱柳氏公司董事长漂亮?”
我眯眼作笑,答道:“有吧!”
屋里一阵欢呼。
我旋即成为敬酒焦点,一杯接着一杯。
五十二度以上的泡酒入口微甜,后劲十足。
不到半个时辰,除了许春燕饮少则止,其他四位男士皆熏,叫嚷不停,满嘴胡话脏话。
胡东一脸傻笑,望着我和崔锋、张爽,不时结结巴巴地骂,“龟儿子些,注意措辞,俺媳妇在呢”。
张爽酒量最大,当然喝得更多,只比我和崔锋稍好一点。
我忽然感到力不从心,舌头打结,嚷道:“小爽,送我回家!”
崔锋爬起来,率先跌跌撞撞往外走,嘴上嘟囔,“今晚,真开心,谢了东子,嫂子,开心死啦!”
张爽扶着我,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门口。
我转身,对着许春燕说:“谢谢嫂子,胡东生活这么好,我放心了。”
许春燕蓦然红了眼眶,抬手擦拭。
“砰”一声响,胡东醉倒在茶几上。
许春燕赶紧朝我们挥手送行,叮嘱几句,折身回去照顾男朋友。
张爽一手扶一个,走得极其艰难,好不容易才走到公路边。
我和崔峰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嗷嗷直叫,喊着回市区喝夜啤酒。
张爽乐得直蹦跳,指着一身淤泥的两个人,笑得弯下腰。
我用手在地上抹了抹,然后糊在崔峰脸上,那家伙立马变成了花脸猫。
崔峰也不恼,一脸傻笑,结结巴巴地说:“群娃……现在这样……像不像……咱们小时候呢……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们……还没长大……还是当初那么……无忧无虑……该多好啊……”
我一愣,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凑过去,大声喊:“你傻啊?!”
崔峰眼泪很快流出来,将脸上淤泥冲刷出两道小槽,哽咽道:“你不理我……这段时间……我就天天睡在床上……老是想起咱们小时候的日子……”
我一把搂住发小,紧紧抱在怀里。
张爽过来,挨着蹲下,默默无语。
后来,张爽先崔锋送回家,再送我回到出租屋。
彝族小伙心细,打水细细洗去我脸上淤泥,随后动作轻柔地将我弄上床。
模模糊糊中,我沉沉睡去。
半夜醒来,我口渴得要命,起床来到客厅,找水喝。
身上搭着一条毛毯的张爽被我开灯惊醒,坐起来,揉着眼睛,问道:“群哥,你醒啦?”
我嗯一声,来到开水器边,放了一盅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去。
喘着粗气,我坐在沙发上,瞧一眼张爽,轻声道:“小爽,锋哥日子过得不好,你不要问为什么,他压力很大,是不是就流泪,有时间多陪陪他。”
张爽嗯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咧了咧嘴,伸手揉了揉他那略有卷曲的头发。
张爽像只温顺的小猫,忽然轻声问道:“群哥,你觉得徐佳姐姐怎么样?”
我很意外,顺口答道:“挺好呀!”
张爽闻言,咧嘴露出雪白牙齿,脸庞微微泛红。
我更意外了,疑惑道:“你知道她比你大三岁?”
张爽小声纠正,“大我三岁半”。
我笑呵呵地说:“你小子还晓得呀?那不就得了,别惦记啦!”
张爽缩了缩脖子,声音越发微弱地应道:“可是,我觉得……多喜欢她呢!”
我扭过头,见他一脸认真,再次揉了揉他脑袋。
张爽盘腿坐在沙发上,脑袋耷在膝盖上,嚅嗫道:“群哥,我家中兄妹四个,我是老大,得尽快找个媳妇,拼命挣钱养家。徐佳姐很关心我,每天给我买早餐,我很感动……”
我打断他的话,“感动不是爱情!”
张爽沉默一阵,又说:“每天若见不到她,我就很想念,这算不算爱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算不算爱情,你自己去体会。只是群哥告诉你,爱情就是……一见,你就笑;一见你,就笑。懂么?”
张爽摇摇头,说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傻玩意儿!”我笑骂一句,准备起身回卧室。
张爽一把拉住我,神色紧张地央求道:“哥,再耽搁您一分钟,帮我分析分析。一见到徐佳姐,我就开心,不见她,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是不是你刚才说那意思?”
我哈哈大笑,起身,大声说道:“应该是吧!”
张爽灿然,满脸羞涩。
我关了客厅大灯,只听得沙发上响起小伙子躺下的声音,以及一声欢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