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苏艰难青和白浅霜二人便拉着还在睡梦中的小乞丐来到明烛镇的街上四处游走。
作为两人来到落霞域的第一个起点,两人不敢掉以轻心,需要尽快熟悉这边的风气,老话说得好,行走江湖,波谲云诡,小心为上。
“你说前不久明烛镇发生了一件大事?”苏渐青问旁边的小乞丐。
“是呀,就在半个月前,就发生在冷香河那边。”小乞丐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白浅霜来了兴趣,追问道:“具体是怎么样的?你详细说说。”
小乞丐挠挠头想了想后,跑到两人前边然后转过身对着两人倒退而走,说道:“嗯……好像是一帮红烛镇外的人和另外一帮人起了冲突,是为了抢夺什么东西吧?那天晚上我原本在破庙中睡觉,听到声响后就好奇跑出去看,不过那时候我只敢远远地躲在巷子中偷看了几眼,那两帮人一看就是像姐姐你们两个一样的神仙,我可不敢过去。”
苏渐青眉头一皱,这里果然没有表面上这么风平浪静,接着问道:“你听到了他们说什么没有?”
“额……有,其中一帮人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是穿着黑衣服,连他们手中拿着的剑都是一样的,就像那种杀手一样。而另一帮人就比较惨了,我远远看到有好多人都受了伤,应该是被那些黑衣服的人追杀。”小乞丐说起这些,一点也不害怕,像是司空见惯一般。
……
半个月前的夜里,一路逃到明烛镇的安祁之和几个扈从都已经受了不轻的伤,但还不等他们喘口气,一群身着黑衣,手握长剑的七人便追杀而至。
在寂静无人的夜里,依旧水流激荡的冷香河边,两方人气氛紧张。
“安祁之,把东西交还,留你扈从性命,但你必须死,这是宗主的亲令。”身着黑袍,气度不凡的七人中,为首一人上前冷冷地说道,面色古井无波。
被唤作安祁之的那人将护在身前的扈从拉至身后,轻笑道:“哦?宗主居然没让你们赶尽杀绝?”
为首那人说道:“后一句是宗主亲令,前一句是我聂紫鳞敬重你安祁之的骨气,向你做出的承诺,当然,信不信由你。”
安祁之朗声笑道:“云霄宗百年来第一天才,琉璃阁众弟子之首,不曾想如今的安祁之还当得起这么重的承诺。”
虽然已经命在旦夕,但他依旧云淡风轻,对于眼前之人,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之色。
在那七名云霄宗中最为出色的年轻一代弟子追杀之前,安祁之便已经被宗主重伤,此刻境界跌落至绝尘境初阶,若不是有无涯心法加持,恐怕他此刻连绝尘境也无法维持了。
他长叹一声,自己读遍琉璃阁万卷功法,好不容易才突破至涅盘极境乾坤,机关算尽,数百年的谋划,只为替自己的妻子讨一个公道,却没想到,最后关头,他想到了一切也没算到宗主沈玄龄借助云霄宗千年积攒的道蕴加持,突破到了半步天道之境。
当时面对着一只脚已经踏入太阴境的云霄宗宗主沈玄龄,明知必死的安祁之依旧没有退却,三百年积压的愤怒在那一刻爆发,最终以乾坤境巅峰的修为重创了半步太阴境的沈玄龄,而自己也被打断了大道根基,濒死逃离了云霄宗,还带走了云霄宗护山法阵的枢纽阴阳镜。
在那之后,云霄宗宗主沈玄龄在闭关疗伤之前派出了宗门三大长老之一的清江真人程水舟和云霄宗年轻一代第一人的聂紫鳞以及其他六位修为不俗的嫡传弟子前去追杀他。
一方面是沈玄龄断定安祁之已经活不久了,便让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聂紫鳞带人去追杀,再加上有三大长老之一的程水舟,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在聂紫鳞和其余六人追杀途中,出了点意外,有宗门内的一位师叔,带着几名弟子公然叛变,不管不顾地要救下安祁之的性命,虽然那位师叔也是门内长老,本身修为不俗,但相较于云霄宗三大长老之一的程水舟还是逊色不少,但最后还是用性命拖住了程水舟这个最大的麻烦,让其他几人有机会带走了重伤的安祁之。
在经历一路的追杀之后,护着安祁之的那几人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且个个都负伤不轻。
安祁之在这场惊天变故之前,是宗门内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地位仅次于宗主沈玄龄,二人更是以同辈而论,真正的身份超然。
云霄宗上下许多弟子都曾听过或是受到过这位温文尔雅的“副宗主”的讲课或是传道,门内上下都极为敬重。
虽然安祁之曾经多次拒绝了沈玄龄在祖师堂议事时提出的让他担任副宗主之职,他本人也从不愿云霄宗门人称自己为副宗主,但宗门上下,无论是弟子还是长老,其实都以副宗主的身份对待。
云霄宗琉璃阁是宗门所有功法,口诀的所在,也是嫡传弟子特许的修炼之地,而安祁之,在百年前就是琉璃阁的守阁人,宗门上下,除了宗主和三大长老之外,其余人要想进入,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但平时安祁之在琉璃阁都不怎么管事,在聂紫鳞记忆中,这位“副宗主”好像一直都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翻书,有弟子去请教,他也会耐心解答,一视同仁。
所以他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人会突然在宗主闭关冲击天道之境时出手刺杀,甚至为此不惜大道性命不顾,也要重创宗主沈玄龄。
其中的缘由,恐怕只有宗主一人知道,他不需要知道,他只要带回阴阳镜和确保安祁之彻底身死就行了。
聂紫鳞并不着急出手,与以往的杀伐果决相比,今天的他有些犹豫,若不是他之前迟迟没有出手,那么即便是程水舟被拖住了,已经跌境外加半死的安祁之再加上护着他的那几人根本不可能逃到明烛镇。
正因为他十分敬重安祁之,所以一再退步,实在不愿意亲手了结自己心目中宗门门风所在的副宗主。
早已下定必死决心的安祁之自顾自笑了笑,自己的百年谋划终究还是付之一炬,如今也该随妻子而去了。
他说出了最后一个请求,“能否给我最后一夜时间,让这些弟子安然离去,明早上你会拿到你要的东西,还有我安祁之的性命。”
聂紫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没问题。”
身后有弟子刚想要提醒,却被聂紫鳞一挥手阻止,平静地说道:“我相信副宗主,出了意外我一人承担。”在此刻,他依旧敬重安祁之为副宗主。
安祁之同样阻止了身旁为了自己已经叛出宗门的几人,在聂紫鳞带着其余六人离去之前,安祁之却叫住了他。
虽然两人平时在宗门内少有交集,但年轻一代弟子哪个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因此在他刺杀宗主未果逃离宗门之后,云霄宗上下震动,宗门内其实早已乱成一团。
所以有能力胜任这个任务的除了三大长老,聂紫鳞作为宗主的唯一嫡传无疑是最合适的人。
安祁之将一本已经翻过无数遍,但看着依旧平整的书籍送给了眼前的这个极为欣赏的年轻人。
“书只是寻常市井的普通材质而已,上面记载了我这些年来的修行心得和一些见解,你闲暇时可以翻翻,对于你的修行应该会有裨益。”安祁之将汇集了毕生修行心得的那部“闲暇集”赠予了聂紫鳞。
聂紫鳞如何能不清楚这本材质寻常的书籍的份量,他在小心接过之后,郑重无比地向安祁之磕了三个头,安祁之坦然受之。
他轻轻抚了一下聂紫鳞的头后提醒到:“你天资不凡,修行也极快,不要辜负了你师傅,可惜你现在已经不适合修行我的无涯心法了,但也说不准,或许你以后成就会更高,不过你身负天心,既是好事,也是不足,日后要多去山下走走,太神仙气了也不好。”
聂紫鳞一一记下,再次对着他三拜,“多谢前辈传道,我一定谨记,但我有一事不明……”
安祁之笑道:“你师傅和我之间的恩怨与你们无关,与云霄宗也无关,你不必介怀,日后跟随他好好修行,未来可期。”
聂紫鳞也不再多问,转身带人离开了冷香河这边。
等到七人离开,安祁之不由得咳嗽几声,一口鲜血吐出,脸色越发苍白几分。
不远处几人见状,连忙跑过来搀扶。
安祁之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一眼,说道:“你们都还年轻,怎么做出这种傻事?是我连累你们了。”
其中一人泪流满面地说道:“是我们自愿的,不怪先生。”
另外一人也说道:“不错,先生于我们有传道之恩,即便一死也难以报答。”
安祁之笑笑,心中却是更加揪心几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尽力护住几人性命了。
“我已经是将死之躯,神仙难救,你们几人不必再留了,趁今晚去到铃音渡,明早乘船离开落霞域,之后应该就无事了。”安祁之嘱咐道。
“先生……”
有一人刚要说什么,安祁之却是摆摆手道:“我答应了他们,就不会食言,相信云霄宗门人日后会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你们,走吧。”
眼见劝阻无果,那几人也看出了安祁之的迟暮气象,都悲伤不已,最终还是在一人带领下黯然离去。
月色如银,星光点点,冷香河边只剩下孤单一人的安祁之在目送几人离去之后,忽然朝着身后远处的一条暗巷的方向说道:“出来吧,小家伙。”
见被发现,小乞丐也没有立即逃离,毕竟这种修士斗法的事在明烛镇也不算少见,官府那边更像是个花架子,每次有这种事发生,都是装作若无其事,屁不敢放一个,第二天照旧悠闲的混日子。
他壮着胆子来到那个看着摇摇欲坠,半死不活的人面前,心想说不定一会他死了自己还能在他身上摸出几枚铜钱也说不定,收尸什么的,那是不可能了。
安祁之像是猜到了他心里想的,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小乞丐。
小乞丐被看得心底发毛,故意大声骂到:“叫小爷干嘛,我可不会给你收尸,除非你拿钱来,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安祁之并不在意,反而是像他说的,伸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摸出了三枚铜钱,随后放到了他的手中。
“收尸就算了,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安祁之接着说道。
小乞丐用破烂不堪的袖口仔细看擦了擦那三枚铜钱,反正那破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就答应了下来。
一高一矮就这样朝着破庙中走去,路上小乞丐不停的埋怨搀扶着的那个消瘦的身影。
破庙之中,即将消散在天地间的安祁之将火堆一旁的小乞丐叫了过来,早已坐立不安的小乞丐看着那个将死的中年人,莫名地觉得有些悲凉,便意外地没有犟嘴,只是默默地蹲在了他身边。
安祁之自顾自地说道:“很多年前,我在和妻子的结婚之夜,因为穷,婚礼很简单,狭小的泥胚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人,但那一天晚上却突遭变故,有山贼闯入了我们家中,杀死了我的妻子,毁了我的一切。”
“啊?这么惨,那回来呢?”小乞丐来了兴趣。
安祁之面色平静,继续讲述着三百年前的那件惨事。
“后来,当我醒来时,发现我妻子的尸体早已经被人埋葬,而我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是被一位仙风道骨的神仙所救。”
据那位仙人所说,前一晚他云游至此,刚好看到了山贼袭击村子,便出手救下了村里的人,但由于他家在村子边缘,又不显眼,因此被他给忽略了,等到他过去时已经晚了,安祁之的妻子早已身死,只留下被打得昏死过去的他。
后来浑浑噩噩的安祁之便被那位仙人带回了自家宗门,本是见他可怜便在宗门内安排了个闲杂差事,却让云霄宗众人震惊不已的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杂役却在短短数十年间一跃成为宗门内碾压所有嫡传的天才,之后百年时间里,先是突破到轮回境,有了成为门内长老的资格,在云霄宗上下都震惊于这个宗门史上最年轻的长老时,他又在之后的百年内先是突破到归墟境成为三大长老后的第四位太上长老,之后更是突破到了和宗主沈玄龄一样的涅盘极境的乾坤境。
突破到乾坤境后宗主沈玄龄亲口宣布安祁之与自己同辈,后面几年之后更是要让他担任副宗主,却是被他屡次拒绝,最后主动担任了琉璃阁的守阁人。
后来修为大成之后安祁之在沈玄龄闭关突破的关键时刻刺杀,原因就是当年那场惨事便是云霄宗宗主沈玄龄一手策划的,当年他确实是云游到安祁之所在的村子,他看中了安祁之非比寻常的根骨,但也明白若是他成婚之后只怕今后即便踏上修行之路,也难有成就了。
成仙路上,最容不得儿女情长,思虑良久之后,他还是狠下心谋划了那桩惨事,最终也如愿以偿带安祁之上了山。
其实几百年来安祁之修为的突飞猛进固然是他天资极高,修行勤勉的结果,但也少不了沈玄龄的暗中栽培。
沈玄龄想的是将安祁之培养成云霄宗的引路人,事实也如他所料,但连他都没想到,安祁之进境如此之快,以至于后来连他都没资格教授什么了。
殊不知,以安祁之的聪慧,其实早在上山后不久就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在之后的两百年时间内,终于被他暗中调查出了那桩惨事的大概。
即便如此,依旧不愿波及旁人的安祁之看遍琉璃阁中的万卷藏书,自创出无涯心法,百年时间从乾坤境初期达到了巅峰,离天道之境的太阴境只有一线之隔。
最终以还未大成的无涯心法对决沈玄龄,不伤及云霄宗其余一人。
虽然惨败,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
若是当时无涯心法大成,自己已经突破到太阴境,或许就不是这个结局了,但沈玄龄当时之前就已经发现了一丝异常,虽然为了宗门未来他可能会用自己的身死道消来换取安祁之的崛起,可安祁之却只追求堂堂正正的复仇,即便是为了偿还沈玄龄的领路之恩,他也不会在太阴境后再来复仇。
数百年积怨一吐为快之后,安祁之也放下了执着。
而听了几乎一整夜却没有什么困意的小乞丐沉默了一会后说道:“看来你这个神仙也活得这么苦,没比我好到哪去。”
安祁之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木牌,交给了眼前的小乞丐。
小乞丐疑惑接过,入手却是沉重异常,像是块青砖似的。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安祁之便告诉他说,让他明天一大早就去冷香河那边,帮他把这块木牌交给那个挺高的黑色长袍的年轻人,到时候可以向他要一两银子。
说完,安祁之又提醒道:“给你的那三枚铜钱可是神仙用的法宝呀,你可要藏好了,别随随便便就换个包子吃了。”
小乞丐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听到他神色认真的话语,立即心中狂喜。
嘴上却是装作怀疑的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哎,那人真能花一两银子买这块破木牌吗?你不会骗我吧?”
安祁之笑着说道:“会的,那本书值得上一两银子。”
就在小乞丐嘀嘀咕咕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木牌时,那道修长瘦弱的身影已经渐渐的消散不见,最后也只是笑着看了小乞丐一眼。
最后,在小乞丐怀中的三枚铜钱亮了亮,而安祁之,却已经不复存在。
第二天一大早,小乞丐在送去了那块木牌之后,果真要到了一两银子,他立即高兴的跑了,消失在了小巷之中,而聂紫鳞,则是带着那块藏有一方空间的木牌和其余六人返回。
一两银子,便是当年他成为宗主沈玄龄唯一嫡传那天安祁之送给他的,当年他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作为修道之人用它何用?又不是山下百姓。
如今聂紫鳞在昨晚安祁之的一番话后,已经明白了其中他当年的良苦用心。
看不见脚下众生,又何谈求道登仙呢?世事如过眼云烟,没有人生来便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