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中,晏南修撑着一把青油伞,不知不觉来到了云裳落脚的院子里。
云裳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紧张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很快,她从熟悉的一举一动中知道了来者是何人。
她的目光穿透黑色的空间,哪怕看不到人,也能落在晏南修脸上。
多年的纠葛和羁绊,两个人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静静的看着对方,就算看不到彼此的脸,也能感到灼热的目光在相互注视。
晏南修停顿了一会,很艰难的开了口,“云裳,你要去哪里,想好了吗?”
他一步步,小心翼翼的向床边靠近,“让你受惊了,父皇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你别急,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这句话像是在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窗外的风声愈发猛烈,声音像像动物在木板上抓挠又尖又利,有些从门板缝隙呼呼的钻了进来,听得人心里闷沉又难受。
“我当下能做的不多,如果你一直……一直想走,到了合适的时机我放你走。”
晏南修的声音很慢,向她走近的脚步更慢,每迈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
突然咳嗽声猛的在屋子里响起,咳了几声后,云裳终于憋出了声音,“什么是合适的……时机。”
话音未落,云裳感觉到体内有股气血不断往上翻涌,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口残血吐出后,胸口终于松舒了,连着呼吸都顺畅了很多。
那日和莫凡说出了身世后,莫凡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云裳听到他撂下了狠话,非常痛苦的跑了出去,这几天都惶惶不安。
她吃不好也睡不好,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很怕他出什么意外。
云凡的性格又直又硬,面上向来藏不住事,如果不小心露了破绽,晏南修还会不会放过他?她心里没底。
每次闭上眼睛仿佛都能看到云凡在向她求救。
短短两日,她越来越懊恼,越来越煎熬,甚至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一口气把他的身世说了出来。
可是想到当时的情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云凡那时候已经起了疑心。
这是说出身世最好的时机,她实在不想耽搁,也不想错过。
看到晏南修还能来见她,就表明他那边暂时还没有行动,至少现在还活着,应该是云凡沉住了气。
云裳心里憋着的那口郁气,一下就松开了,堵在喉头的这口败血,终于冲出了体内吐了出来。
她用手擦着嘴角轻轻笑了笑,看来她没有选错时机,一切都值了。
晏南修听到‘扑哧’的声音,像是从喉咙喷吐的声音,他全身一紧,急忙燃了灯。
突如其来光线照来,云裳不自觉的躲了一下,晏南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欲倒的身子,拨开她脸上的秀发问:“怎么了。”
云裳仰起头,一张苍白带着嘴角的血丝,晏南修仿佛看到宣纸上被朱砂画了一笔萧败碍眼。
“无碍,脖子受了伤,吐出的只是积淤,死不了。”
云裳强忍不适,坐正身体,想到上次见莫凡,看到他身上的伤,压下了心中的怒意问:“我的错,何必罚在莫侍卫身上。”
晏南修没回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俩清了,你怎可以一声不吭就走了。”
云裳在心里黯然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荒诞的神色,摇了摇头说:“南修,我们就算相爱又能怎样呢,如果我嫁于你,在我们拜先祖时,你拜得下去吗?我又跪得下去吗?云家几百个冤魂的眼睛一直盯着,永远盯着。”
说完,她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痛苦,下定决心似的又道:“你是王爷,受世人尊重敬仰,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好好同你父皇相处吧,这些年,我听到他人说起云家都是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就心如刀割,爹爹在世最重名声。如若有一天,可以的话为云家讨个名声回来,不要让云家永远成为江湖人口中的不忠和大恶,我就感激不尽了。”
当一个名满江湖的家族离奇灭门后,刚开始众人听到消息会惋惜。
时间久了,便会有各种传闻和猜测,并且越传越玄乎。
早就忘记了云门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和侠肝义胆。
毕竟没有一个活人了,说得再好也传不到云家人的耳朵中。
千百年来望族没落,都会伴有各种野史传言。
经一人之口再添油加醋,后来听到的人早就不管事实,只要能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当然是越夸张听众才会越多。
云门镖局也不例外,只是云家还有活着的人。
活着的人苟且偷生,听到这些无法辩解也无法反抗。
晏南修一字一句地听完,抬起眼皮和她四目相对,“你曾说过如果我不姓晏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皇子,没有这层身份,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冤有头债有主,孰是孰非我岂会不知。”云裳顿了顿,轻声笑道:“小凡也做过同样的事吧,但是你和他不同,你的身份注定要背上这份债。”
“哈哈,身份,我何曾在意过这个身份,云裳当年你只要说一句话,这个身份早就不存在了……”
这时门被敲响,门外一个女声,叫了一声王爷。
晏南修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眼光微微一暗,对着门口道:“进来。”
一个身材妙曼,长相非常美艳的妇人推门而入。
香玉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两人,两人都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的面对面坐着。
她佛了一礼道:“王爷,您出来太久了,该回府了。”
眼下晏南修再也没什么心思说服云裳,出府的时辰确实有些过久了,再不回府,很难保证别人不起疑心。
他按捺住心里的郁闷,起身吩咐,“好好照看云裳。”
转头又对云裳说:“改日再来看你。”
云裳既没有抬眼也没有点头,仿若听不到。
宁王走后,香玉一改毕恭毕敬的态度,目光十分厌恶的往云裳面上盯着。
云裳满脑子都是疑惑,她是谁?一句话就能让晏南修离开?
“真是自以为是,你跑掉了吗?”
上一个问题还没想清楚,只听到香玉又轻蔑道:“你以为你跑了,你小弟还活得了吗?”
云裳诧异地抬了下眼皮,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
她怎么会连莫凡是云家的人都知道,看来身份不简单,难怪能叫得动晏南修。
从她的话语中,能明显的听出对她的厌恶。
“你要自寻死路,麻烦随便拿根绳子找个歪脖子一吊就解决了。你想躲哪去?整个京都,只要你出现,一定会被送到皇上面上,有胆子没脑子,你跟宁王那些见不得光的情谊,把他害得还不惨,难不成以你这种功夫和脑子出得了城,想都别想,不出两日每个城门口都是你的画像。
这天下除了宁王,没有谁能保你性命,我本以为云姑娘是聪明人,应当想得到,没想到如此愚笨。”
犀利的言语,骂得云裳脸庞一阵白一阵红,她也知道出不了城,京都这么大,只想找个地儿躲起来,躲过风声,总有一天能跑掉。
她十几岁就满江湖乱跑,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香玉不会像宁王样顺着云裳,所有的恶语一句句往外吐,看云裳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她哼笑了一声。
“你是恨云家被灭,还是怨宁王娶了别人?”
“我来同你说清楚,云家的事不是宁王做也会有别人,当初如果是我去了云家,你和你小弟一个也活不到今天!至于宁王娶了别人,那是宁王用婚姻来换你小弟活命,皇上登基后,就莫侍卫那种没身份的人留着做甚,你连这点都想不到,还想报仇,你不给活着的人添乱就算是报仇了。
你有什么资格怨宁王,他想娶谁娶了便罢,他图你什么,你的美貌?以他的身份天底下什么的绝色,不会送上门任他挑选?他顾念情份对你百般荣宠,你还蹬鼻子上脸,尽做些没脑子的事,让他帮你收拾烂摊子。”
香玉瞧着眼前这个先前还嚅着嘴说话,现在却被人捏住了命门一言不发的人气得要命,她真想上前去抽几耳光,让她长长记性。
宁王护着她本来就举步维艰了,没想到还能这个蠢货还会雪上加霜暗地里搞事。
皇上那边,慢慢有人开始上折子,宁王出来是迟早的事。
这么一闹若被皇上发现有什么猫腻,出府又会变成遥遥无期。
香玉可是不宁王,一切会找麻烦的东西,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她嘶了一嘴,吐出一口长气,不想再跟这个蠢货多费唇舌。
“你安心的住在这里,别想着跑,你若是敢再跑,我马上把你小弟给剁了喂狗。”
赤裸裸的威胁果然受用,云裳看着这位生得极美的妇人,大摇大摆离开后,望着那扇门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乖乖的灭了灯。
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刚才这妇人说的话,有几句浦笛也和她说过,似乎都没有她说得这般直白,这么透彻,却不无道理。
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云凡是皇上拿捏晏南修的一颗棋子。
晏南修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和她说,也算是一腔赤忱。
这让她不由的想起,两人在宁王府中耳鬓厮磨大半年的光景。
不管是从前在遥吾山上,还是如今受制于人,晏南修对她从来都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只是她生在江湖,要的从来不是豢养!
和晏南修相处了这么久,她早已明白,就算她不计较了,他们也不是一路人。
她要的晏南修也给不起,晏南修想要的,她也给不起。
云裳醒来时已见天光。
推开房门,清新的日头将将升起,院中的树木和泥土被雨水洗过,在淡淡的阳光照耀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
这味道像是许久都未闻见过的生活气息。
云裳顺着院子的四方泥巴墙走了几圈,乳黄色的鹿皮靴,已经沾了一层薄薄的稀泥,她也不想停下脚步,依旧在泥地里踩着。
一想到晏南修再也不能把她抓回宁王府,皇上也以为她死了,心里舒畅又欢喜。
只要离开和皇字沾的地儿,身上就没有任何负担,她沉浸的感受着泥土的滋润。
沈婆婆站在竹门外看了半天,见云裳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她轻轻摇了摇头,香玉怎么也不和她说清楚,是照顾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
听说疯了的人会时不时发疯打人,如果这姑娘不打人,她还是很乐意照顾的。
古稀之年,遇到这么一个人陪在身边也是极好的。
沈婆婆把手腕上的篮子,放在了大门边的石板上,顺手摘了朵黄色的小花,走到云裳背后,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口,“你看这是什么,小姑娘戴花花。”
沈婆婆说着就踮起脚,把小黄花插到了云裳的发髻上。
云裳看这位老妇人像哄孩子似的口吻,正想说话就听到她又说,“我的孙女真漂亮,奶奶等下给你买糖吃。”
哪里来的傻子……
云裳清亮的杏眼不解的看着对方,再看看大门口石板上放着新鲜的菜,心想一个比一个奇葩,这位老奶奶比冬兰还离谱。
“可惜噢,可惜。”沈婆婆拉着云裳按到了廊子上凳子上说:“乖乖坐着,奶奶摘好菜,等下给你做饭吃。”
这么漂亮的娃儿,怎么就是个疯子呢,沈婆婆嘴里念叨着,又佝偻着腰把早上买回来的菜提了过来。
云裳:……
傻的人不是你吗?
沈婆婆一边摘着篮子里的菜,一边跟云裳讲起了民间故事,云裳听着听着泪水奔涌而出。
“我娘小时候也跟我讲过。”
“你娘……”
沈婆婆听到云裳说话的语速,以她的判断不像……疯子,果然见到了一双很清醒的眼睛。
“云姑娘。”沈婆婆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云裳擦干眼泪说:“我叫云裳,吓到你了吧,我就是太……太高兴。”
“哎,高兴就好,高兴就好,我姓沈,你如果不嫌弃跟着街坊们叫我一声沈婆婆。”
沈婆婆见这姑娘是个正常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沈婆婆。”
“哎。”
“沈婆婆,沈婆婆……”
云裳叫着叫着又哭了,哭得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她很久很久没这么轻松的和人相处过了,自从云家没了之后,第一次这么没有负担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