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木梯的脚默默收了回去,火把被风吹动忽明忽暗,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一清二楚。
隆兴寺一来是皇家重地,二来是佛家圣地,不管谁进了这座寺院都带着几分虔诚,还没谁像她这样,搅和出这么大的动静。
今晚他们没敲紧急钟,这时皇宫里还不知道消息,本以为一小队偷袭的人他们应付得来。
再说寺院外围还有禁军把守,板上钉钉的事儿,没必要劳师动众。
没想到临了这丫头却是一副跟你玩命的状态。
她进寺院也有些日子了,要玩命早玩了,没必要等到这时候啊,尽管心里是这么想,可是谁都不敢说出来。
到底是大意了,这丫头若是今晚死在这里,保不准皇上不会追责,到时候真落下个晚节不保,谁面上都挂不住。
在场的气氛变得慌张和急迫。
这时善空和尚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耷拉着的眼皮动了动,看了一眼云裳,眼芒对视须臾后道:“善哉,施主莫冲动,能来世上走一遭是难得的机缘,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一说,老纳愿渡有缘人。”
渡个屁,云裳站在高位,看不清楚老和尚的脸,不知他是何用意。
刚才那一声恐吓,只不过是想拿些筹码在手上,既然老和尚开口了,她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这时若是说出放她走这种屁话,就凭围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出去的阵仗,简直是白费唇舌。
云裳出神很久后,笑意不达眼底道:“放那人走。”
“那人是谁?云姑娘看看你的处境,自身难保了。”
人群中一个挨了玄青子一掌的人,带着蔑视的口吻明知故问道。
云裳没理会这人的话,紧盯老和尚的眼睛,把话说得更重,“放他走,不然我就咬舌自尽。”
“这个……”善空和尚一路从佛堂追到这里,自然知道姑娘说的他是谁。
由于对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老和尚缄默小刻,没把话说尽,“人已经走了。”
按理说出家人不能说谎,云裳看到这老和尚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走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出家人不打狂语,夜深天凉要注意身体,云姑娘请下来休息吧,以免过于劳累。”
善空想用一句出家人搪塞过去,由于语焉不详,心中自愧便把目光压低了几分,刚好看到她发抖的腿,他不免轻微的皱起了眉担心这丫头会倒下。
然而老和尚细微的动作,并没逃过云裳的眼睛,他在逃避,在心虚。
经过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打斗和没命的逃跑,云裳身体早就疲惫不堪,靠着极强的意念才支撑到现在。
可是玄青子还生死未卜,她不能倒下!
“哼…出家人不打狂语,却总是说些模棱两可,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你们真有这么好心放他走了?”云裳盯着老和尚看了一会,见他闭言不答,怒斥道:“他还活着吗。”
由于这一声过于激动,云裳差点站不住脚,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就要往左栽去,幸好右边的手及时摸到扶梯,又把身子稳住了。
这一幕极大的刺激到了众人的神经,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们身子都不自觉往前倾准备随时接人。
见她安然无恙后又都松了口气,心里都忍不住暗骂真会故弄玄虚。
这些人多年未见过这么惊险的场面了,经过刚才那么一吓,更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怕随时发生什么意外好及时补救。
静默中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沉沉盖在众人身上,大家都把目光若有若无望向了善空。
善空了然于心,他看云裳态度如此坚决,也不再有任何隐瞒,“他还活着。”
“他在哪里。”
“被圣上的人带走了。”
云裳一听被皇上带走了,就知道事情再无回旋的余地。
她心想也好,被皇上带走了,比丢了性命强,心下感慨:没死就好,没死事情就会有转机……
一切已成定局,她身上的劲好像一下泄完了,低头看着脚下跳动的火把,神识渐弱……
那些火把就像黑夜中恶狼的眼睛,自己是被围困的猎物,从她打定主意来京都那时起,早已钻进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笼子。
根本逃不掉。
这时有人在下面说起了话,“姑娘,隆兴寺是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清楚,你不要为难我们。”
“对啊,快下来吧……”
“我们也是受皇上之命……”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云裳听得万念俱灰,这些声音像有法力的幻音在脑中快速穿行,突然一阵巨痛从头顶穿出,她喷洒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仰脖看到她口喷鲜血,先前还担心得不得了,很快又看到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神归于平静,能感知到的情绪都了无痕迹消失不见。
大家察觉出不对,都杵在那渐渐不说话了。
“哈哈哈……”云裳抹了把嘴,站在云梯上狂笑不止,“受皇上之命,他还在汝州时,就能一夜之间灭了怀娄云家几百条人命。”
“我们云家想必诸位都有耳闻,”云裳轻蔑地看着下面的人道:“云家行事光明磊落,为他送个玉玺送出了满门灭绝的下场,这何其荒唐。”
“你是云家的人?”寂静半晌后有人问。
“是!”
闹剧在鸡鸣前结束,善空和尚许下承诺,再也不限制她的自由,在隆兴寺内可以随便行走。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云裳双腿再也站不住,软塌塌地坐在了木梯上,不顾形象的大口喘着粗气。
“我下不来,腿软。”
众人,“……”
回去的路上,云赏看到女僧人倒地的地方,早已没了痕迹,只见一块未干的水渍。
她微偏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坚硬的冷色,嘴角牵出看不明的笑。
正是一年夜短昼长时,五更天就麻麻亮了,宁王府比起两年前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茂密的植被引来了各种鸟天来搭窝,这会儿已经站在枝头吱吱叫了。
鲜花浓郁的香味,悄无声息散在王府的每一处角落,让睡梦中的人做梦都带着酣甜味儿。
这晚晏南修握在手上的书一页未动,不时抬头看向门口,然而始终没有人来敲门。
天边已经起了白色,莫凡进屋把桌上冷掉的茶水倒掉,又换上了新鲜的热茶便委婉询问:“王爷天快亮了,您要不先歇下吧。”
这一夜和王爷无数失眠的夜晚没什么不一样,他都是坐在书房一晚上没动。
莫凡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能看出他在平静外表下掩饰不住的焦急。
晏南修抬头瞧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意示他出去。
莫凡不经意看着他眉间的小山川……初次见王爷时他总是一张淡漠庸散的脸,从来没有过多的表情,情绪也不外露,转眼跟在身边这么多年,早就能从这双眼睛的明暗看出情绪的好坏。
这会儿他眼中的波动极大,很显然正在做一件没把握的事。
“王爷,您最近睡得不安生,我给你换上了安神茶,您喝口就歇息吧。”
晏南修缓缓收回视线,握着书的手指无意间点了点桌面,像是在思索什么,“你先下去休息,我心烦。”
“王爷若是有心事无人倾诉,就同我讲,就算是和云家有关,我也乐意听。”
莫凡撑开窗户,清晨的风一下钻了进来,吹在人脸上痒痒的很是舒服。
自从去年从云裳那儿回来,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过一场话后,他再也没能从王爷口中听到过云裳的任何消息。
他猜测王爷今夜无觉,应该和云裳有关,因为王爷睡不着大多是因为她,他这么不轻不重的问话,也是耍了小心机。
在心底希望能从王爷口中听到关于‘云家’一点半点信息,却又因嘴笨开不了口。
晏南修一双长眸闪过异色,半眯着道:“你不该问的。”
莫凡心一横,斗胆问:“我问,王爷就能如实相告吗?”
“你早就想问了是不是,想问你是不是云家的人,是!你是!”
晏南修突然坐直了身子,把手上的书狠狠的摔在桌面上,震得茶水四溅。
莫凡哪晓得云家是晏南修禁忌,面对云裳他尚且有一丝理智,其它人就不同了,谁敢提上一句,那简直就是在他心尖尖上用刀子划肉。
莫凡蓦地转过身,眼中闪过惊恐之色,连忙拿起窗户边的一块棉布,收拾起桌面来。
“你十几岁进的暗鹰,我三岁就进去了,我和你唯一不同的是,可以选择要不要亲自动手,你想知道云家那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全部说给你听,你要听吗?”
莫凡擦着桌子,心里又怕又悲,王爷发这般大的火属实难见。
悲的是尽管早有准备,可是亲口听到他承认,还是难以接受。
云家是怎么没的,那个过程他参与过无数次,应该并无大异,他不想听,他只想知道云家是何因才不复存在。
莫凡在心里默默盘算,王爷和勋贵权臣暗斗,在九死一生的战场厮杀,什么场面都见过,何为会这时候崩溃。
原因只有一个,应是猜到了等待一晚上的事,结果不会理想了。
虽不知是何事,但能牵动王爷情绪的人,只有云裳,难道她出事了。
莫凡正准备脱口问出,看到王爷无法琢磨的表情,心头一惊。
他嘴唇上下翕动了几下,掐去了心中的念头,朝晏南修作了个道歉的动作,“属下鲁莽,我不会再问,我会等王爷觉得时机成熟时,再告诉我。”
“你倒是学聪明了。”
“我……”
“无需解释,这算好事。”
莫凡说完后,才发现嘴唇在颤抖,真是好险!
若真要追问下去,就再也无法收场。
现在不算一个好时机,他会本事要了王爷的命。尽管莫凡如此愚钝,也意识到杀了王爷也无法全身而退。
两人默默注视了对方一会,又相视一笑。
晏南修笑的有些欣慰,欣慰莫凡终于学会了在恰当的时候适可而止,这表示他已经能在暗流涌动的世界生存了。
而莫凡想的是终于有根可寻了,再也不会浑浑噩噩的等死。
从跟在王爷身边起,他端的就是随时为他献命的活,而王爷却牟着劲儿让他学会了思考,学会如何做一个人。
恩恩怨怨现在还没到算的时候。
但总有一天,还是要算的。
这时敲门的声音响起,莫凡把棉布揽在手上,调整好表情退着走到了门口,门一开就看到门口站了个一身夜行衣装扮的人。
这是刚出任务回来?
莫凡诧异了一瞬,觉得哪不对?
这人好眼熟,在脑海里搜刮半天,一下记起这人他见过,登时愣在原地。
王爷刚回京都时的那个雨夜,这娘们找他要钱来着!
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和眼前这模样相去甚远,难怪他第一眼没能认出。
香玉狐疑地端详了他几眼,转脸就戏谑的挑起朱唇道:“姐姐这么美,看得入了迷?”
莫凡被她媚眼如丝一戏弄,瞬间涨红了脸,“妖女,少胡说,你来做甚!”
“自然来找你家王爷,不然来找你这个榆木脑袋。”
香玉斜斜往莫凡旁边的门框一靠,这身姿活像花楼上的姑娘,吓得他慌乱闪开,瞪圆眼睛道:“妖女别靠这么近,你…找我做甚,找我家王爷…何…何事。”
香太见他这么不禁逗,咯咯笑了几声,“小兄弟这般凶,怎么说起话来舌头打了结。”
莫凡平时路过烟花之地都不敢抬眼多看,哪见过这般阵仗,这女人比花楼上的姑娘更是万种风情,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窘迫得扣着手心也接不上话。
他哪知道眼前这人,调教出的姑娘个顶个的绝。
“好了,不逗你了,你家王爷在等我呢。”
“我先问问王爷。”
“不用问了,进来。”晏南修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莫凡轻轻把门带上,在门关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王爷和妖女的表情都非常沉重。
特别是那妖女像换了个人似的,身上没一点令人不舒服的气质。
这样好看多了,莫凡在心里默默想道。
他正欲转身又折回,在门口听了一耳朵,可想而知什么也没听着,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