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娘在灶房忙活了一会,转个身的功夫只见她瘦小的身子抓起饭桌的一角,身轻如燕的放在了院子中间,速度快到云裳想上前帮手都没来得及。
云裳被风娘的一举一动惊得愣在了原地。
她原本是想去帮忙的,此刻像是被点了穴依旧做着提裙摆的动作。
云裳出身在镖局,虽武学不精,一眼就看出风娘,绝非是表面柔柔弱弱不起眼的人。
来到隆兴寺这几个月,有个发现让她很吃惊,能在这长住的人,不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就是有一身本事的人。
半月前,无意中听到一个小僧人,叫出一个使她振聋发聩的名字。
那人是个盐商叫高义,曾是赫赫有名的大富人,二十年前突然散尽家财,家眷同他本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高家是极富盛名的大家族,江湖中对高家传言经久不衰,尽管过了二十年,还时常在闲话之际,拿出来和后来起势的盛族做一番比较。
人们争得面红耳赤之时,谁也说服不了谁时,话题往往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也就是江湖上五花八门的传言。
这种话题一开头,刚才还各持己见人很快又聊到一起,大多都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有些传言不堪入目,比起云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中一条隐晦传言是当年国库吃紧,各地绅豪捐钱捐物,大多数人捐出了半数家产,而高义富甲一方,却只捐出数万银两,实属雁过拔毛,因此遭到了皇上的清算。
高家从此落下了帷幕。
云裳来京都这些年,逐渐知道了权利顶端这些人做事的风格,竟觉得关于高家的众多流言,这条是最可信的。
正在走神之时,白胡子不知从哪搞来一只烧鸡,把油光水亮的烧鸡放在桌上,嘻嘻笑道:“整个寺院,只有风娘这的晚餐最为丰盛,最像样子。”
风娘微笑的迈着矫健短腿,端着一盘菜也放到了烧鸡旁边,“你又来给我们加餐了。”
“嘿嘿,在佛祖面前借的。”
“你都借多少回了,也不见还。”
白胡子不以为然,“佛祖用一只小小烧鸡渡我贪食之欲,此乃善举,哪会求回报。”
他稍作停顿后又说:“人人都想当佛,起初善念都是一相之愿,不计得失,可是越做越多执念越深,都是肉体凡胎,真能不生半点回报之心吗?”
向红瑜就站在不远处,又岂会不知白胡子是在点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装作听不见,把头转向了云裳说:“饭菜上齐了。”
云裳觉得白胡子话里似乎有话,又不知因何而起,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两眼,也琢磨不透,只好跟着入了座。
四方桌上云裳和向红瑜相对而坐,风娘把碗筷分好后,便先动手把两只鸭腿夹到云裳碗里.
“眼见肚子越来越大,要多补补。”
“只是怎么吃也不见长肉,就怕都长在肚子里那个,到时生产就辛苦了。”
云裳听闻笑道:“你想得太远了。”
“生孩子是大事,方方面面都要想到,才能避免危险。”
“像风娘这样手脚麻利知冷知热的人,应该寻个好婆家。”
白胡子哐啷啷扒拉着碗里的饭,还能抽出间隙夸人,可见他对风娘真是一百个满意。
一阵秋风扫来,屋顶的落叶伴着不知名的野花香扑面而来,几人同时噤了声,好一阵沉默后,风娘放下筷子道。
“我年轻不懂事时跟公主来到了京都,如今一把年岁了,没人要了,嫁娶之事早已不敢奢望,只有他们正当年啊。”
风娘说完,就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像是在怀念年轻时的岁月,又像有点别的意思。
看得白胡子干咳了两声,心说风娘还真是没眼力劲,没眼力劲就罢了,还上赶子把两人往一块凑,这不是找死吗。
“这些事就交给小辈喽,云裳快当娘了,红瑜更年长,而今仕途平稳,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白胡子接下话,一字一句看着向红瑜讲道。
见话题终于还是扯到了自己身上,向红瑜不自然的回了个是。
白胡子明知故问:“有了意中人?”
“有了。”
“哪家的女儿。”
“寒首辅家的。”
“很好,良缘。”
白胡子似乎听得十分舒坦,伸了个心事了结的懒腰。
向红瑜平时的镇定和谈笑自如,在短短几句话后荡然无存,再不紧不慢的语速,也能感觉生硬话语中带着犹豫。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被逼着做了决定。
云裳注意到向红瑜漆黑幽深的瞳孔下,好像有什么无法压制的情绪就要破目而出。
“喜事一桩啊。”
云裳及时打了圆场,虽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在这么久的相处下,了解向红瑜是个神仪目明的人,从未有过出格言行。
当下这种眼神和情绪虽转瞬即逝,想必在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向红瑜脸色最终恢复平静,发出了往常那种清脆爽朗的声音。
“孤身一人久了,若不是老师提醒,竟忘了这等终身大事,我明日就去提亲。”
“寒云早就伸长脖子等了,必有好酒好菜招待。”
“如了你的意。”
“如了你娘的意。”
白胡子的话如寒冰凛冽。
向红瑜兀自笑了,不再顾及旁人的目光,背手离去。
从隆兴寺回去,向红瑜好久都没再来,再次回来已是初冬,北方的初冬见不到多少绿色,苍白的远峰高低错落,宛如一幅山水画。
隆兴寺繁华散尽,此时一层薄薄的白雾刚好沉在半山腰和升起的炊烟交融在一起随风欲舞,看起来好不温柔。
向红瑜提着用红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大步胯下了马车,走到寺院门口,目光深长望着里面,沉默了好久。
娘亲重病之时,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踏上这些台阶,把他带到了这里,从此结下不解之缘。
那日天色也如今天这般温柔,和娘一样温柔,哪怕已经无法准确的描绘出娘的音容笑貌,那日的感觉却清晰得铭记于心。
娘忍着不适的身体,一边蹬上石阶一边交待各种细碎繁杂的琐事,还不时把他从出生到那天的每年发生过的大小事都说了一遍。
只是那时向红瑜太年少,不明其意。
向先生在他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人世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和治不了的病。
他知道娘病了,病得很重,娘把他带到向先生面前,同他一起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后说:“这孩子托付给先生了。”
向红瑜乖巧的磕完头,就被娘捏了捏稚嫩的脸蛋,“若日后入了官门,便要随俗,若只是一介凡夫,随心就好。”
虽听不懂娘话里的意思,为了哄娘开心,他回道:应当如此。
心里还在想,等娘病好了,一定要弄懂其中意思。
然而梦碎只是一瞬间,娘交待完最后的话,毫无征兆吐出一口乌血,忽地一下倒在地上,再也没醒过来。
十岁出头,他跟在向老身边,白天学知识,一到日头将落就会被撵回去。
那时向红瑜刚没了娘,身心都被恐惧和孤独支配,自是想紧紧抓住身边的这根救命稻草,每次被撵便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着先生留下他,他定会好生伺候。
然而向老郑重其事的和他说:向家在前朝是何等风光,哪怕败落至此也从未求过人,像个男人一样把眼泪擦净了说话。
向红瑜只好照做。
向老说:“向家只剩你一个男儿,往后向家得由你撑起来,家主无大事就应坐镇家中稳家风。”
向红瑜对于氏族之事一知半解,心想娘都没了,哪还有家。
只是也不敢违抗老师的意思,一步三回头拖着瘦弱的身子,又哭唧唧回了向宅。
偌大一个向宅只有他和一个老嬷嬷,老嬷嬷站在大门处,像门口的石狮子一动不动,看样子应该是等了他很久。
她干涩嘶哑地开嗓问:“回来了。”
这回他倒是真把眼泪擦净,认真的回了句:“回来了。”
忽然之间,他知道了家主意味着什么,那便是荣辱与共,向家只剩他一人了,从今往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了整个向家。
当时还是太小,他看了眼大门,想娘想得紧,憋红了眼眶没让眼泪掉出来,火速回了房里。
在房内站了不知多久,总感觉这屋里头哪里都有娘的影子,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
他来到书房,提笔想把娘画下来,怎料娘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琴棋书画唯独画从没让他学过。
不仅不让学,只要提笔欲画就会被打掌心。
长久下来,一想到要画画,向红瑜手心就不自觉会发痛。
再后来他能提笔画画时,却再也画不出娘的样子,只记得那一身温柔淡泊,那种感觉太美好,岂是画笔能描绘出来……
向老学识渊博,尽心教导,向红瑜天资聪慧,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总是一点就透,年纪轻轻就在京都一众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
向老知尽天下事,只要向红瑜开口问,他知无不言,哪怕前朝,哪怕身世都无半点隐瞒。
当他学识见解越广阔,便越了解一个家族和王朝都无二样,若想长盛不衰,一步也不能走错。
他独自一人走过春夏秋冬,观过花开花落,在风雨飘摇中把向家撑了起来,上带着一颗孤心走过岁月,咬着牙硬撑起来的。
向红瑜站在而立之年回头望去,看到那个身材瘦弱的小孩,看到他许下雄心壮志,才发觉背负了这么重的担子,轻舟已过万重山,身上早就耗尽了人间市井的小情小怡。
“红梅公子,好些日子没来了吧。”
早归的小和尚看向红瑜杵在门口半响也不见动,出声询问。
“快三个月了。”
“最近在忙啥呢……”小和尚问了一半,目光停在他手上的红纸喜盒上,,“您要办喜事啦。”
“嗯,来还愿的。”
向红瑜指了指手中的礼盒,眸光中绽放出释然。
“咱这寺,求啥啥灵……”小和尚自顾自的说着,脸上骄傲的神形都快溢出来了。
两道清瘦的背影缓缓向石阶走去,入寺口这些石阶向红瑜走过千百遍,一共九十九阶,差一阶就能凑成十全十美。
看吧,佛家也不苛求完美,世间哪有万事如意。
少时得红梅公子美誉,一入朝堂受万人敬仰,如今姻缘美满。
心想事成世间无几人,其中就有他,寒来暑往数十年,从未走错一步。
他的人生堪称完美。
有些东西缺了,也便缺了,有得必有失,他比谁都明白。
小和尚嘴巴上一直没停,向红瑜心思没放在和他的交谈上,突然听到浦大夫几个字,脚步倏地定住,提高声量问:“你刚才说浦大夫?”
“对啊,浦草医坊的浦大夫,前儿来过,昨儿也来,今儿应该也在。”
小和尚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是那辆车,这几日来得都早,准没跑。”
向红瑜心中顿感不妙,悄无声息紧了紧手中抓着喜盒的力道说:“我先行一步。”
方才还好端端的,这态度突如其来的大转弯,小和尚摸不着头脑,望着向红瑜朝闻居急去的步伐,喃喃自道:“上回教我的诗,想背给你听的……”
玄青子在浦笛那养好伤后,就赖在他身边不走了。
浦笛是个面皮薄的人,隐晦问过几次,他离家这么久,何时归去,被玄青子装傻充愣应付过去,再也拉不下脸赶人。
这会儿,玄青子蹲在闻居门口的一颗老树下,大口咬着金秋梨的皮,老远就看到一个面色青白的人急冲冲朝这走来。
那人眼光一直往院里头看,完全没注意到他,直挺挺从他脚尖前走过。
“哎哎……姓向的,你赶着投胎呢。”
玄青子依旧蹲着,抬着头一双大眼睛对上了向红瑜回头的视线。
“……”向红瑜猛然回头看到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一时竟有些心虚。
只是他面无血色,看不出什么异样,换作正常人,一张脸早就烧得通红了。
“我……”
“你什么你,”玄青子用嘴指着他手中的喜盒道:“听说是寒大人家的女儿,你这叫什么来着…乘龙快婿是吧……你老丈人对你缝人就夸,你说你这人怎么能两副面庞呢,能搞定寒大人下了不少功夫吧。”
玄青子一通输出,把人说晕在原地,一只手不老实的从向红瑜手中拿过一个喜盒,边拆边说:“要说会攀高枝,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呀。”
他可真是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