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府,一枝纤花入户来。
夜璋站在书案旁,看了一眼江晏栖,忍不住捋一捋胡子,才发现自己没有胡子,只好紧紧皱起眉头,“小江啊……你……你不知这总督府是谁的人?”
江晏栖觉得这夜老爷子是挺可爱的,别说,不怪能和墨盼山玩一起。她淡淡一笑,“我知道,——”
“无非是崔家。”
夜璋闻言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你还要往火坑里跳?”
江晏栖眉眼微弯,漾出的是温涟,“夜老,不到最后一刻,不论成败。总督府的确是个火坑,但究竟是谁的,——”
“反正不是我的。”
江晏栖话一落,夜璋也禁不住笑起来,“你这丫头……的确是狂得紧了!”
夜璋说着,眉头一凝,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只是……老夫既答应了盼山,自然不能让你乱来。”
“夜伯伯……”江晏栖思量了一会,忽转眉看向夜璋,平静的柳叶眸少有的流转少女情态,那净透的眼明亮清澈,“您就带我去总督府……好吗?”
女子微微仰面,白玉无瑕的面庞将冷清与潜藏的娇色杂糅,如瀑的青丝湛开一朵月下的小绿花。
“小江啊,你这……还是不适合装可爱……”夜璋违心的抽开脸,强凝着肃穆,温和道:“不是你夜伯伯不想带你去。如今江南局势复杂,且不说这万两的黄金是有意暴露还是无意,就说它若是先被崔家截下了,恐怕要被他们借题发挥了,况且……”
听见夜璋前半句话,江晏栖眉头轻锁,看来只有沈槐奚吃她这套。见连她的死缠烂打,夜璋都不吃,江晏栖微微垂眸,容色恢复了清平,“夜老,藏了几十年的老鼠了,不放诱饵,是抓不到的。”
“何况,那或许还不是诱饵呢……”
江晏栖一向冷清透亮的眼此刻多了几分深沉波澜,夜璋见此也认真起来了,“你是想说……那或许是崔家的?”
“没有或许。”江晏栖淡淡一笑,平静的眼底却泛着几分冷意。
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
“东隐在鹤柘滞留数天,夜老觉得其中没有他人的手笔吗?”
夜璋眉眼微凝,思量了许久,看着眼前女子似乎洞察一切的眸光,终究颔首了,“既然江南要变天了,那便从我们变起吧。”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江晏栖听夜璋松口,眉眼温凝,“夜老此话不假,机会只偏爱有准备的人。”
夜璋想明白了,便也一笑,“还是小江比我个老头子有胆魄些。东隐无故变道,遭了水匪,将江南十七师搅入鹤柘,扯下万两黄金的蒙纱。我们若什么都不做,恐怕江南问道还没开始,已成了任人摆弄的棋子。”
江晏栖眼睑微垂,似在思量什么,终于凝眉在书案上,“还请夜老先修书两封。”
“这是……”夜璋倒是不解了。
江晏栖微近两步道:“东隐……”
听江晏栖说完,夜璋有些惊诧地看着江晏栖。这女娃哪里只是博学千古,谋术亦是绝世无双。
“好。”夜璋写完,将其中一个信件密封交给了江晏栖,“我们如今去总督府?”
江晏栖平静一笑,“有情况,自然要上报。”
……
总督府,候客前厅,雕栏玉砌,茶香氤氲。
“这是哪门子的风将夜老先生吹来了?哈哈——夜老,你我二人已几年不见了吧?”
江晏栖方听到脚步声,一道洪亮大方的男音便穿堂而过,她抬眉看去,是个五官端正,一看就阳刚之气十足的武将。
夜璋起身,同男人相拥拍了拍彼此,“是啊……也有十年未见了,甚是想念啊,晋瀛。”
岁月倒也不败武将。谁能想到这位虎虎生威的崔晋瀛已五十多岁了,比起夜老小不了多少。
但随即,让江晏栖更没想到的是,梅开二度——
古沉的高门下,一袭玄黑色身影错落了遥远的天光,洒下一片沉溺的阴影。暗底莲纹随着男子的长靴微起波澜,满瀑青丝逶迤至膝,清曜润澈的墨玉簪下是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
只见高门下的男子,长眉微挑,余光中存放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慵懒的嗓音却多了几分无法捉弄的深沉,“看来是槐奚来得不巧了……都督有要客?”
江晏栖平静的容色微起波澜,其实她都差些没认出沈槐奚。她从来不曾见他穿过白色以外的衣裳。
崔晋瀛回头一看,方正的面庞多了几分热朗的笑意,“是槐奚贤侄来了?——皆是贵客,自是都巧的。今日这门庭该有喜鹊叫了才是——几位来得匆忙,恕我崔某人招待不周,还请都先坐下品品我江南的美茶吧。”
双双坐下后,崔晋瀛这才看向了江晏栖,“想来能被夜老带来的,该是江先生吧?”
“今日冒昧前来,总督不怪便是。”江晏栖颔首。
崔晋瀛爽声一笑,摆摆手,“哪里的话!崔某听说了先生在上京的事迹,的确是佩服先生,巾帼不让须眉!”
崔晋瀛话刚落,一道温柔的女声便似拂过了江南烟雨,“爹爹。”
随即,一个水蓝色的婀娜之影便施施然到了跟前。女子五官精致典雅,看见夜璋和江晏栖后,神色从容不迫,只弯膝见礼道:“怪紫茗失礼了,不知今日爹爹有要客招待。”
崔晋瀛闻言只淡淡一笑,介绍道:“来,紫茗……快叫夜伯伯。——那位是上京来的江先生。”
崔紫茗一一喊了,方要退下去,崔晋瀛便道:“你这丫头不常来前厅的,今日是跟了槐奚贤侄出来的?”
“……”
见几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沈槐奚想看自家阿晏,又不敢看,第一次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他轻轻抿了抿薄唇,眸色深处有些一言难尽。
不要什么都往他身上扯啊!
“往常槐奚贤侄都是那一身素白……今日,这身倒是有些眼熟了……不过倒还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崔紫茗看了一眼沈槐奚,嗓音低柔了几分,“是……沈公子去书房找爹爹时,爹爹还在前厅。紫茗见沈公子有些衣尘仆仆,衣摆染了泥迹,便带他去换了一身衣裳,——半年前在懿昭行看到它,紫茗便觉得它极适合沈公子。不想如今一看,的确是。”
听崔紫茗的解释,沈槐奚想把人掐死了。早知道是她半年前就替他买的,他打死也不会穿。沈槐奚凤眸微抬,目不斜视地悄悄看了一眼江晏栖,见人垂着眉,容色冷清的模样。便连站起了身,义正言辞道:“都督放心,我给了钱的。”
崔晋瀛听后,神色有些复杂,“……咳,槐奚贤侄……你这就见外了。紫茗你也是——这钱如何能收?”
“爹爹放心,那钱,紫茗装进公子另一件衣裳里了,没有收的。”
沈槐奚闻言轻嘶了一声。他竟然被个姑娘家算计了。
想着,沈槐奚当即就要脱衣的模样。
这举动将崔晋瀛吓了一跳,连上手制止了沈槐奚,嗓音却是多了几分深沉,“槐奚贤侄这是作何?是看不起我崔家,还是不给我崔某人面子?”
这边,一直坐着喝茶的夜璋和江晏栖对视一眼,只看到对方眼中的好整以暇。夜璋将头凑过来,轻声道:“小江啊,你看这波怎么解?“
江晏栖闻言,不禁一笑,夜老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八卦呢?
“夜老继续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槐奚的余光瞥到自家阿晏不忧心忡忡便罢了,还笑得清闲,就觉得更不得劲儿了。
沈槐奚停下手,凝眉道:“都督觉得槐奚是不是君子?”
见沈槐奚停下手,还一脸肃穆,崔晋瀛愣了一下,答道:“贤侄自然是的。”
“君子岂有收不义之财的?”沈槐奚叹了口气道:“都督自然知道,读书人最重面子,更重风骨,您这番岂不是要陷槐奚于不义之地?槐奚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
说着,沈槐奚转眸看向江晏栖,可怜巴巴道:“江先生能借我一百两吗?”
江晏栖也不是那种冷血的人,但实在爱莫能助,“我也没钱。”
江晏栖话刚落,夜璋便慈爱一笑,“别看老夫,老夫也没钱。”
崔晋瀛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来拍了拍沈槐奚的肩,“贤侄啊……这一年来,你我在江南也打了数次交道了,我是真心欣赏你,——我家小女紫茗你也看到了,秀外慧中。她已到了适婚年龄,早也同我说了有意于你,咱们不如便做个一家人,你看如何?”
沈槐奚看着崔晋瀛笑得殷切阴险的模样,凤眸微凝。
这老头早不谈晚不谈,偏要在阿晏面前谈,安的是什么心?
这一波下来岂不是要让顾听桉遥遥领先了?
心中如此愤恨的想,沈槐奚面色却是淡淡,只垂眉,墨玉下的身姿更添几分萧条,“都督,不是槐奚不愿。是槐奚不想误了紫曳小姐,——其实槐奚心中早已心有所属。”
崔紫茗听着沈槐奚明晃晃的拒绝之言,一时有些难堪,江南女子大都委婉,她都为他做到这般了,竟还遭了拒绝?
况且,“沈公子……紫曳是紫茗的嫡姐。”
崔晋瀛闻言面色也有几分难看,他说的心中早有所属,不会是他大女儿吧?
别说,崔紫曳未嫁人前的确被称作江南第一美人,求娶的世家子弟踏破了他崔家的门槛。
只是这紫曳早已嫁作人妇了,一女哪能侍二夫?
崔晋瀛想着,面色有些发黑,板正的声音都冷了几分,“既如此,老夫也不强求槐奚了。紫茗你先下去吧。”
说完,崔晋瀛这才回向了江晏栖二人,“怪我崔某人招待不周了,今日有家事叨扰,怠慢了二位,——不知夜老今日来是为何?”
崔晋瀛神色转变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这武将的脸竟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夜璋倒也未曾避讳沈槐奚了,只淡淡说明了来意,“不知都督可有收到消息?——鹤柘水下有万两黄金。此事事关重大,老夫得了消息便赶来了你这儿。”
说着,夜璋又叹了口气,“只是鹤柘如今水匪纵横,东隐等人也被困在那地儿。江南问道,老夫身为太学司业自然是有责担负,想着这些事,近几日辗转难眠……”
崔晋瀛听到那万两黄金,眸色微深,一笑道:“原是如此。先前我已派了十七师去解决了,料想不出数日,东隐便能抵达月麓书院。至于万两黄金,我倒是未曾听过,但既是夜老所谈,想来所言非虚,我待会便派人去处理。”
“此刻鹤柘又现万两黄金,东隐小皇子落在那帮贪得无厌的水匪手中,不剿灭了他们,他们是不会放人的。”见江晏栖看也不看他,沈槐奚微微凝眸,凤眸深处有几分委屈,慵懒的嗓音却是抓住了听者的心思,“当务之急,都督该是要呈报了君上,再加大兵力,一举剿灭了他们。——东隐之人远道而来,时间久了,便要生变故……江南离东隐边陲可不远。”
沈槐奚这最后一句话,是崔晋瀛不愿人点出来的,却是江晏栖想听到的,她颔首道:“沈修撰说的是。我与夜老同负责江南问道之行,不知有个不情之请,总督可能应允?”
既然是不情之请,还说什么?
崔晋瀛一时竟感觉这三人是一伙的,还一唱一和呢。却只能淡淡道:“先生但说无妨。”
江晏栖嗓音清沉,“东隐是贵客,自然不能怠慢了。有那万两黄金放在鹤柘,一日不除了水匪,江南便不能安生了。总督如今该下了剿匪之心才是。”
话到这个地步了,崔晋瀛还能反驳什么?合着她都给他安排好了呗。
不待人说话,江晏栖继而道:“不知总督可能允我与夜老和剿匪军队一同前去鹤柘?”
江晏栖自是不怕自己这一串话惹了崔晋瀛不高兴,毕竟他若不高兴,自然更应允她去鹤柘了。
崔晋瀛眉头微蹙。这江晏栖倒是和帝师所说的不差,猖狂逼人,不给人留丝毫回话余地。不过……要一同去,确是正中他下怀,“既是两位一片拳拳之心,自然可以。”
“槐奚也想去。”沈槐奚默默道。
崔晋瀛看了一眼沈槐奚,有些怕他会坏事,正想拒绝,便听:“槐奚亦是一片拳拳之心。”
合着都喜欢拿话堵他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