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安的街道虽不及上京繁华,却也充满珠光宝气,行人皆华绸满身,只是土地多了两分铺面的干燥。
紫金雕饰的马车上,顾云斜微倚在靠椅上,墨发铺散,他看了看江晏栖的腿,“出宫一次难得,阿翡怎么又想要去暗牢?”他狭长的眉微挑,日下也难掩郁气。
江晏栖似乎没有注意到男人嗓音中的嗤笑,嗓音清沉平淡,“主上,那些暗牢中的都是什么人?”
顾云斜轻嗤一声,低沉的声线下是轻肆,“阿翡这话问的好笑,还能是什么人?——五湖四海的人。”
“幕安这都城已快比及上京繁华了,只是也仅仅是比及罢了。”江晏栖抬眸看着长街上川流的华贵,嗓音淡淡,“幕安是一个国家,不是一个都城,主上难道觉得仅仅幕安繁华便够了吗?”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念安听说,幕安之外,处处皆如暗牢。主上若始终如此,——”
话还未落,顾云斜懒散恣睢的眉便渐渐冷下来,他晦明流转的眼看着润和如春的江晏栖,修长的手指攥住了她的下巴,凑近轻声道:“阿翡,本君难道不曾说过‘让你敛起骨中桀骜’吗?”
男人的气息是温热的,铺洒在江晏栖脸上时却有些刺骨。江晏栖的下巴被攥得有些发白,后背紧紧倚靠在横栏上,只是她仍旧平静的凝视着顾云斜的眼,困难地开口,“主上……治国之道在于安邦。”
顾云斜的眸极深浓,总让人有种目视深渊的感觉。就在江晏栖在其中看出一丝萧杀之气时,他却是忽的一笑,松开了钳住江晏栖的手,殷红的唇瓣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阿翡,你真以为本君拿你没办法?”
“北幕那些亡国奴还有些在暮所待着,本君没有记错的话,有一个叫温瑜的女人。”
江晏栖听到温瑜二字,柳眸深处竟还是不可控制的震颤了一下,只是转瞬,她眉色清平,“主上说的此人,同念安何干?”
“她说想见见你。”顾云斜慵懒地倚回座椅,腰间的玄刃微微荡着,暗藏几分锋芒,“只是,阿翡说本君是让她见你还是不见呢?”
“不过暗牢恰差了人,将那些亡国奴扔进去也算物尽其用了。”顾云斜嗓音平淡,似在谈论今日天气何如。
江晏栖的眉眼微垂,一抹暗色划过。却没接他的话,执意道:“主上,暗牢中的人是五湖四海来的,您拿那些人吸引富商权贵,其他三国会任由您如此吗?”
“主上若一意孤行,注定国祚不长。”
“闭嘴!”顾云斜欺身而上,一把掐住了江晏栖的脖子,江晏栖纤细白皙的脖颈在他手中像是一件易碎的玉饰。他手间慢慢收拢,暴起青筋,面上却是一抹冷邪的笑。
眼看着江晏栖一向平静的脸涨红起来,青山远黛的眉也有几分霍乱,他心头竟有几分快意,那冷沉的话语一字一句出口,“不要再挑战本君的底线。”
就在江晏栖的眸色已有几分溃散前,他忽的松开了手,将人揽进了怀中,“下次听话些——本君带你去暗牢看看温瑜吧。”
江晏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微红的面庞却平静得吓人。她剧烈呼吸着,像是缺氧的鱼,此刻大快朵颐着空气。
……
进入暗牢,又是一阵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潮湿与恐惧撑满了这狭小曲折的空间。
江晏栖被顾云斜推着向前,手腕却依旧被顾云斜紧紧攥住。不时,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暗道中回荡。
“咳咳……”
是一道微弱的女声,似在凄清中回响。
顾云斜身材高大,玄色的背影笼罩着江晏栖,墨发低垂,婆娑在江晏栖面前。手腕处被捏得发白,江晏栖波澜不起的心此刻不知是被那青丝给缠绕住了,还是被那回响的女声荡出了涟漪。
拐过转角前,江晏栖按住了椅轮,抬头看向顾云斜,“主上,让我走过去。”
女子的眸平静而清濉,如早春的芦苇荡开入了暗色。
“怎么?如今这般见不得人?”顾云斜淡淡道。
话落,他直接环住江晏栖的腰,将人带了起来。
脚落地那刻,腿上的血肉像崩开了。江晏栖的眉狠狠皱了起来。
“那便自己走过去。”顾云斜见她这番模样,松开手,眼中是冷沉。
江晏栖原地伫立了一会,似乎适应了这痛感才缓缓迈步向前。
顾云斜在后面看着江晏栖缓慢的身影,两步上前将人拉到了身边,把住她的腰,将人提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番举动,反让江晏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转过弯,一间还算整洁的暗牢屹然于一排肮脏中。
顾云斜直接松开了江晏栖,立于一旁,低声耳语,“抬眸看看。”
男子的嗓音极轻,似春日的呢喃。江晏栖凝着眉,错过顾云斜的肩,抬眸,一满脸病容的妇人赫然映入眼帘。
妇人手间的白帕上正是一团赫然的乌黑血迹,她方咳完,抬头看来。
那清丽而憔悴的面庞极惨白,乌黑如青黛的弯月眉似新柳般,于清明雨上,被折在了灞桥。妇人是一双柳叶眸,中闪烁着清怜的憔悴,晦暗的绝望延揽了一路。
此容一番入眼,不觉间,竟也转瞬间入了心。江晏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顾云斜见江晏栖面色平静,狭长的眉眼似暗河中涌动的冰流,几番波涛几分锋芒,“宋夫人怎么愣着,不是想见她?”
温瑜瞳色一怔,柳叶眸深深地凝着江晏栖,像是穿过亘古都要将人刻入眼中,女子青衣笔直的身影在妇人眼中慢慢的在变红。
她动了动唇,似想说话,喉口却像被压了千钧。
暗牢依旧沉默,只遥遥弥漫的依旧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江晏栖望着温瑜,只是淡淡一笑,仪态清婉,“听说夫人想见我。不知有何贵干?”
女子清平的嗓音如江南两淮的东风,在这暗牢中似能扫清一切晦暗……这语气真像……温瑜单薄的身子颤动着,忽惨然一笑,“姑娘……我听说你也是大齐来的……我也曾在大齐住过数年……这些年心中一直念着大齐的故人……”
江晏栖眉目平淡。温瑜撑着身子趴在冷硬的炕上,眸中含的泪珠,悄悄打着转。苍白的唇随话语出口干裂开来,“我是将死之人……只是心中一直有一悔恨之事——”
“我在大齐还有一个女儿,我到如今也没见过她。大概如今也同姑娘一样大了……她兄长说,她啊,自幼便是文人风骨,同她爹一样,天赋卓绝,仪态清绝……只是天生欲寡,饭也吃得少,身子清癯得紧……她眉眼是像我的……”
温瑜的嗓音像冬日的春风,注定不存,只能缥缈在虚无中……她话到此时,泪珠已一颗一颗地砸在了干枯的稻草上,那颤抖的枯木般的手微微抬起,像在空中描摹着梦中女儿的模样,“……像我不是什么好事……柳枝总要被这离别折杀……好在,她的心性像她爹,无大喜……便也无大悲……”
妇人的嗓音似乎有些哽咽了,一口鲜血骤然自她口中喷出,血红溅开在稻草上。
顾云斜只是拉着江晏栖后退了两步。
温瑜口齿间尽是粘稠的血液,她抬眸看着江晏栖退后的脚步,强撑着身坐起来靠在墙壁上。
她撩开长袖,自手腕上取下一清泓翠绿的玉镯递给江晏栖,嗓音依旧温柔破碎,“……错过的早便错过了……姑娘,我只想恳请你有朝一日回大齐时,能将它交给我女儿……”
江晏栖看着那翡然得能抚平一片黑暗的玉镯,没有动,只淡淡道:“或许我回不去大齐。夫人此忙,有心无力。”
温瑜喘着粗气,用白帕轻轻擦着唇上的血迹。她似有所预料一般,只是戚戚一笑,“我是将死之人……这玉镯留着也是无用……既与姑娘有此缘分,我想将它送给姑娘。”
说着,她想要起身,却在脚刚刚沾地时,一下倒在地上。
江晏栖眉眼平静,弯腰上前将人扶起,“昔者已已,夫人不必执着于外物。”
温瑜抬眸,苍白的泪水在深陷的眼眶中萦绕,她小心翼翼地把着江晏栖的手腕,冰凉的泪水自面庞滑落,打在了江晏栖的肌肤上。
“姑娘……我梦见囡囡好多次了,你和她真像……”颤抖的嗓音似打湿了江晏栖干涸的心湖,温瑜见江晏栖失神了,颤抖着将玉镯捁进了江晏栖手上。妇人的手冰凉得堪过冬日的雨雪,每触一次,都让江晏栖的心颤栗。
江晏栖像一个木偶娃娃,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任由她把着,直到玉镯被戴进了她的手腕中。温瑜看看那空明如镜的玉镯,又看看江晏栖的眉眼,像在哭像在笑,“好看……真好看……”
江晏栖站直了,僵直地立在原地,任由温瑜看着,只是轻轻闭上了眸。
顾云斜见女子素青的衣裙下摆已有了暗红色,直接上前将人拦腰抱起,带她退出了牢门。他低眉看了看江晏栖淡漠的眼,又抬头看了看里面又哭又笑的女人,淡淡道:“话你已经说完了,我们便不留了。”
说罢,便抱着江晏栖转过拐角,只是无人发现女子拐角闭眸那刻,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在了潮湿的土地上。
温瑜匍匐在地上,一直等到暗牢中再无一丝声响后才楞楞地看着地上粘稠的血迹,她仰面倒下,“囡囡,温瑜啊……她对不起你,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囡囡……下次要幸运一点,莫再选了她做母亲……
妇人呢喃着,平静中闭上了眼。
刚出暗牢,顾云斜蹲下身掀开了江晏栖的裙摆,裤腿处果然沁透了鲜血,他起身嗓音冰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你在顾虑什么?”
冰凉的玉镯还刺激着江晏栖的肌肤,她无悲无喜,“有这轮椅,念安如何见人?还是主上上朝时,也愿意被人推着上去?”
“倒是,主上什么事做不出来?”
女子平淡的嗓音中裹挟着尖锐的刺,顾云斜的面庞阴沉了下来,“看来本君对你还是太宽容了。”
语罢,顾云斜直接将江晏栖从轮椅上抱上了马车,而后他从马车上下来,袖口中一根锋利的匕刃破空扎进了马腹中,“阿翡,生死由命。”
健壮的马长吁一声,前蹄腾空着,落地便开始朝前疯狂跑去。
潮来此刻就站在顾云斜身旁看着马车向前冲去,他僵硬的神色微微变化,“主上,念安姑娘的腿恐怕受不得这颠簸。”
顾云斜转眸看向潮来,“怎么?这才几日,你就开始为她求情了?”
“潮来不敢。”潮来闻言,立即跪下。
顾云斜深沉的眼直凝着潮来,音色有几分令人颤栗的勾魂夺魄,“怎么不敢?本君既然将你派给她了,她便是你主子,潮来为何不敢?”
潮来垂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顾云斜轻哼一声,忽的弯唇一笑,一片冷然,“你以为是本君想她颠簸,那是她自找的,——起来吧。”
今日念安姑娘的确在有意激怒主上。主上何其敏锐,又怎会看不出来。
潮来缓缓起身,低首道:“是潮来愚钝。”
顾云斜转身回望着暗牢的方向,嗓音冷漠,“若非温瑜手中还有些东西,本君何至奔波这一趟。”
“料想她也活不过今日了,正好给浮生若梦的兰花添些肥料。”
曲折的小路上,马车剧烈颠簸起来,江晏栖被甩下了座椅,只用左手紧紧握住一根横栏,指尖抓得发白。
马匹疯狂地朝前奔去,不知何时停下,江晏栖的腿此刻已鲜血淋漓,她却只是平静低眉,似乎透过衣袖,还在凝视着手腕上那玉镯,“生死?虚诞罢了……”
忽的,两边有箭弩的声音,“咻”两边利箭破空而来,马匹的脖颈直接被射穿,当即倒了下来。
一行身着布衣的人掀开了马车幕布,直接将江晏栖打晕了带走了。
……
“醒了?”
江晏栖醒来时,身上已是五花大绑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看着她,“你住在幕安宫中?”
江晏栖神情平静,淡淡颔首。
站在她一旁的男子,抬手,一把长剑剑锋指向江晏栖的脖颈,冷声道:“不会说话?”
那斗笠男人看了他一眼,嗓音低沉,“关橘,将刀收住。”话落,他看向江晏栖,“念安姑娘?你觉得顾云斜会来吗?”
“为了我,自然不会——但你们挑衅了他的威严,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江晏栖眉目微垂,似方才那冷亮剑锋不过一朵浮云。她嗓音清淡,但听在关橘耳中,却自有一股轻蔑。
“呵……倒是好大的君威。他若不来,我们就杀了你。”关橘冷声道。
江晏栖闻言,似乎听笑了,“杀了我,你们便能杀了顾云斜了?”
“你!”见江晏栖态度如此轻蔑放纵,关橘眸色冷了下来,“果然是一类货色!”
斗笠男人听后却是淡淡一笑,浓眉深沉地看着她,“宫中人说念安姑娘一向不苟言笑,怎么今日又成阶下囚,反而如此‘意气风发’?”
“你们是纳兰杜派来的?”江晏栖轻轻挑眉,眉目依如远山。
斗笠男子闻言,饶有深意地看向她,“你知道我们想抓你,还敢故意激怒顾云斜?”
江晏栖淡淡道:“若我不激怒他,你们想抓我,怕也是有心无力。”
关橘嗤笑一声,“什么有心无力,区区一个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家小姐恨不得剐了你,你还敢落到我们手中。”
江晏栖眉眼都未抬一下,“我想纳兰将军不会意气用事,大业与小仇,孰轻孰重。”
“今日一看姑娘竟然如此与众不同。”斗笠男人竟是笑道:“我家将军倒是没看错姑娘——看来顾云斜挑人的眼光倒是一流。”
江晏栖只是淡淡看着他,青山般的眉眼如三千流水,裹挟了无数暗芒,最终汇聚为平静。
……
“纳兰将军。”
昏暗的密道中,江晏栖只隐约看见烛火斑驳间,一高大男人沉淀杀伐之气的眼。
“你说你有办法一箭双雕?”
江晏栖淡淡道:“参政的权柄不知将军想不想要?”
闻言,纳兰杜眉眼轻眯,“你敢在本将面前信口雌黄?”
江晏栖嗓音平静,“念安听说李将军平定了边黎的民乱,正在回幕安的路上……”
纳兰杜冷笑一声,眸中波澜翻涌,闪烁着精明的锋芒,“哼……他顾云斜能狂到这个地步?”
李诏是奉了命去平乱民的,平的是幕安的子民!顾云斜本就暴戾无常,幕安新立,官吏拼了命的压榨百姓,让百姓苦不堪言。更遑论这幕安国都还修了个纸醉金迷的浮生若梦!
他顾云斜若去郊界迎李诏归朝,是更加激愤民意。
江晏栖眉色淡淡,“他要的便是逆他者亡。将军跟在顾云斜身边这么久了,还看不出他的张狂吗?”
“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在本将面前指点江山!”纳兰杜闻言,眉眼骤然一厉,腰间剑鞘骤然开合。
浓浓的杀意弥漫,纳兰杜身上散发着不容人亵渎的杀伐。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纳兰将军,不过……将军何必激动。”江晏栖似乎丝毫感受不到那剑拔弩张之感,她轻笑一声,眉间似印着青山巍峨,“再过些时候不是祈雨日吗?——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一面为百姓祈雨降甘霖,一面迎接平定民乱的李诏,顾云斜若如此都不敢,他便不是顾云斜了。”
纳兰杜听后容色缓和了些,嗓音却是低哑中暗含威慑,“你一个浮生若梦中出来的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将军以为我几次三番挑衅顾云斜,为何还能活下来?”江晏栖轻轻抬眸。
“为何?”
“念安的背后是国师大人,顾云斜又怎么敢动我?”此话,江晏栖说得倨傲。
纳兰杜微微眯眸,似乎在打量着这话的真实性。幕安能有今日,倒也得益于北枝月渡。
他还真以为西离的国师是神只之性,将北幕拱手让给顾云斜。
他试探道:“既然是国师大人的人,你来幕安作何?”
江晏栖清明的眉眼似乎只要与北枝月渡挂上钩就会带上一种与荣有焉的轻蔑,“将军此话好笑,这幕安是如何来的,将军不会不知道。国师大人一向运筹帷幄,将念安安排在浮生若梦,自是有道理——若念安不来幕安,将军又哪里能在今日见到念安呢?”
“你!……既然如此,念安姑娘便好生准备着祈雨日。若事情败露——”纳兰杜冷笑一声,“顾云斜执意要杀了你,恐怕便是国师大人也救不了你。”
“这是自然,念安怎会丢了国师大人的脸?”江晏栖眉色冷淡。
纳兰杜看着江晏栖那清傲的神色,面色发冷,重重拂了下袖,“只是,方才之言不过你的片面之词,你已是顾云斜的女人,难保不是联合起来唱双簧,让本将如何相信?”
“将军不信,可给念安喂毒——国师大人医术冠绝,自然会给念安解了。”
纳兰杜短短时间听这国师大人都听出茧子了,还真是狗仗人势,“既如此,你把它吃下。”
江晏栖接过,看了眼那药丸,轻嗅了下,甚至还说出了其中成分才毫不犹豫地吞下,“马桡、蝎草、黄芪、葛根子……这药性恐怕一般。”
纳兰杜见她说出了其中成份,实在有些忍不住杀了她的同时,却又暗自放了心……看来当真是国师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