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已是半月。由于顾云斜的以暴制暴,幕安很快井然有序地运行了起来,百姓们也终于从水深火热中松了一口气。
飞雪连天,漫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北风筱筱绕树枝,枝鬓梅花,雪压枝。寒雪已压不过阑珊,月色也来添三分热切。
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幕安这座冰冷的宫中贴上了喜庆的剪纸,亦挂上了艳色的红绸,通明的烛火彻夜未眠。
江晏栖如今的伤已好了大半。这热闹的时令,她却只是静静伫立于窗前,夜静廊凉花泣露。殿外灯火与室内冷清毫不相关。
顾云斜从在远处走来,便看见了女子清冷孤独的背影,比圹埌之地。
这个女子好似无论被惨烈的世道如何对待,她也永远是那样疏离有礼,平静无澜。
即使已相处月余,却总教他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好远。
如今看来,是他处处控制着她,可他总觉得自己要抓不住她了。
顾云斜踏着锦靴缓缓上前,脚底的零星碎雪染在了玉石上,那身玄衣半掩于黑暗。他走近后,有些怔怔地看着江晏栖颈边的伤疤,竟不由自主的轻轻抚摸了上去。
江晏栖察觉到来人,平静地后退两步,淡淡一笑,“会宴要开始了吗?——走吧,主上。”
顾云斜见此微微挑眉,眼尾的绵长像在附和着黑夜,勾勒夜的波澜壮阔,“这上元节来得真快,此次北枝月渡也来了……你会跟他走吗?”
江晏栖孤清的身子像急湍里的落花,只能维持着平静的形,“念安不过一个小小婢子,不足为重。是去是留……终究凭不得自己做主。”
“呵……”顾云斜笑了,可他却没有点破。大概所有和江晏栖处久了的人,再同她谈话时都是点到为止吧。
江晏栖平静地迈步前去宫宴之地了。
顾云斜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就这短短的宫路,他心中竟多了几分温澜感。
快到了殿前,顾云斜上前了几步,从袖中拿出素青的纱幔遮住了她的面庞。江晏栖没挣扎,只察觉到男子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在她脑后系了个结。
顾云斜看着眼前疏冷之人已然习惯了。可瞧着那纱幔,他竟还是不自觉的弯了弯唇。后执住江晏栖右手,他缓缓步入殿内。
殿内觥斛交错,烛火通明,隐隐氤氲着满堂酒气。
越往前走去,江晏栖觉得身旁之人执得越发紧了。她眸色冷清,面色丝毫不起波澜。
两人一入殿内,那觥筹交错的气氛像骤止了,众人齐齐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
江晏栖跟在顾云斜后面,渐渐登上首位。她只觉得有两道灼热的视线凝在她身上。
就在她转头望去时,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亘古不变的凤眸。
三年后的北枝月渡依然没什么变化,一举一动皆是清贵优雅,只那双神秘莫测的凤眸不似以往的温润了。
他潋滟古泉的凤眸,此刻看来时,似乎带了古漠深处波云诡谲的色彩,分不清,看不透。
江晏栖心头一怔,不过一瞬便移开了视线。
顾云斜携着她坐上了上座,男子冷沉的嗓音回响在巍峨奢华的大殿内,“今日各位远道而来,皆是我幕安之客,不必拘谨。”
此话落,殿下便入了一队异域美人,人皆妖艳瑰丽。穿得轻薄艳丽,带着身上的鼓点,婉转腰肢,奏出了今夜幕安皇宫的华丽。
江晏栖面向下方,这才看见了另一道视线之人。
一个清隽无双、威仪佖佖的少年凝向她,白玉般的小脸下无言间写满了白雪皑皑的冷瑟。
那双从来清透的桃花眸望来时,裹挟风雪。
江晏栖看到顾行止的一刹那,立觉心停了一瞬。她眼眶瞬就有些红了,随即立马转过头去,佯装拿起一颗青提放入嘴中。
酸的。
她方才是看清了。十六岁的顾行止大概已比她高了,周遭尽是长身如玉的矜贵感。他好似也更沉稳肃穆了,只那双仍旧清透的桃花眸中,她还能找出些曾经的影子。
三年,变的真多……
顾行止只是看背影,就认出了。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姐姐,是哥哥举踵思望的姐姐。
三年前,在找寻姐姐一月未果的那一刻,哥哥又一次病发了,被纪老锁在了殿内整整五日,便是他在殿外都能听清那种撕心裂肺!
他一向仪态清贵高雅的哥哥,在那时成了宫内人人惧怕的怪物。
那时,十三岁的他便随着苏相开始了处理朝政,最繁杂那些日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休息。而哥哥至如今,都只能缠绵病榻,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
顾行止觉得自己蓦然有些失控,如今的他似乎做到了大悲无言、大喜无声,却又没有完全做到。
这太难了。
他想就那一刻,冲上去问——这三年,她到底去了哪,又为何如今坐在了顾云斜的身旁!
但他看到了,方才姐姐有些透红的眼眶,让他的心尖忽的一颤。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冷静,他也必须要从容,这是他答应过姐姐的,这是他作为大齐小殿下必须担起的责任。
可他在看到江晏栖的那一瞬,就是觉得委屈了。
顾云斜看着座下的已具威仪的少年,一旁熏香幽幽的蔓延在他面前,却模糊不了少年那双桃花眸的清逸。不由的,顾云斜袖下的双手动了动,却又什么都不曾做,那妖冶的眉眼亦黯淡了两分。
多少年了,这个曾追在他身后喊大哥哥的人也长大了……长大,站在他的对立面——不,或许不是顾行止站在他的对立面,而是他顾云斜站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
沉默了两瞬,顾云斜的眸色随即恢复了冷沉。触及顾行止一直望来的视线,那其中带满了看向他的冰冷与敌意。
顾云斜瞧着身旁女子,今日的她有些反常,他却没有戳破。后只轻笑一声,声色戏谑地看向顾行止道:“怎的?大齐小殿下如今就想女人了?”
顾行止听后,望着那玄衣冷涩之人,心头骤然浮现起曾经一身白衣光风霁月,若谪仙降世的男子,狭长幽深的眉眼挡不了其中的清风明月、温和缱绻。
曾在他心中,顾云斜比他兄长更要柔软温润两分。
那时的顾云斜是大齐最温润如玉、学识渊博的少年,年仅十五岁,谁不赞一声“千秋诵雪堪比君”!
可如今,他却变为了这般阴郁妖冶之人,更屡屡挑衅哥哥,妄想瓜分大齐土地,将幕安治理得充满血腥暴力,让多少无辜之人枉死!
他想,他曾经的云斜哥哥早已被权力杀死了。
顾行止锦衣下的手轻握,那白玉无暇的面庞上满是冷清,颇有顾听桉的风华,他只淡淡回道:“色而不淫,淫而不荡,荡而有度,幕安主上当真是一条未占。”
江晏栖听到那平静冷淡的嗓音后,稍红的眼眶中忽便晕开了两分浅淡慰籍。
她的阿行,一直都可以独当一面。
“美人在怀,还需做什么君子?”顾云斜看清了顾行止眸中的复杂,却是狭眉微挑,将手把在了江晏栖的肩头,面色带笑。
江晏栖神色漠然冷清,似乎不懂得何为挣扎。
顾行止看着那只手,心都要炸开了。
还不待他言语,一旁桌案上便发出了一声瓷杯破裂的声音。
在这歌舞升平之际,众人皆往那声源处瞧来,周遭都好似沉默了下来。北枝月渡松开手,破裂的瓷片瞬时落了一地,水亦洒开了,溅在男子的墨衣上。他莫测矜绝的凤眸中带上淡笑,轻倚靠着椅木,清沉低缓的嗓音轻轻响在殿内,“太差。”
众人一听,皆看向顾云斜。见后者面色无恙,才慨叹道,也独有西离这位于神坛的国师大人能这般肆无忌惮了。
北枝月渡慢条斯理的拿出墨帕轻轻擦拭着修长的手指,食指上环着的那一颗用细微金丝镶嵌的古式铜铃幽幽的轻响着,“我听说,大齐的上元节是会燃放烟火的,遂准备了二十箱烟火,庆祝一番。”
“大齐”的烟火,听在众人耳中,哪能不知这是挑衅幕安。
北枝月渡见众人皆是沉默,抬眸看向江晏栖的方向,凤眸澄澈,后优雅的起身,淡淡道:“诸位,同在下去瞧瞧吧。”
“国师大人还真是好一招反客为主。”顾云斜狭眸微凉,声色冷沉。
北枝月渡笑,“我见主上身旁的女子颇有些似我故人,怎的如今来了幕安?”
此话一落,周遭鸦雀无声,那些舞妓也早早的便退出了殿内。
他们就说,这两个同出于西离的人之间怎么会硝烟四起,原是国师也看上了那女子。
北枝月渡是西离的神只,他从来是高高在上,不可染指的。如今却因一个女子与顾云斜争锋相对。
他们倒都想瞧瞧那名女子面纱下的倾城容颜了。
闻言,顾云斜凑近了些江晏栖,忽笑,“这便是阿翡所言的小小婢子,不足为重?”
江晏栖不动声色的偏过头,淡淡道:“我怎知国师想法。”
“那见了旧主,阿翡可想上去相认?”
“皆看主上意思。”江晏栖敛了眸,目不斜视。
顾云斜听后,唇畔这才满意的勾起了笑,看向北枝月渡道:“她再过不久便是本君的后妃了,并不识得国师,想来是国师认错了。”
北枝月渡听后,竟是不恼。他仪态优雅的披着墨色鹤氅出了门,只回头看了一眼江晏栖,那双凤眸中似永远带着一颗亘古的苍星,神秘莫测,“既如此,或许吧。”
顾行止便没那般平静的心绪了,听到顾云斜那句话,他的眸霎时间便红了,只隐忍的看着女子比冬雪淡漠的柳眸。
他有些失望了。
尽管他下意识还是觉得,他的姐姐一定有难言之隐。
可哥哥呢?
哥哥为了寻她,发了整整四次病,甚至还亲自去闯过一梦岭,差点埋骨在那儿,自此伤了根基,就连如今都只能缠绵病榻。可如今……若叫哥哥看到这一幕,他该有多心痛啊。
一旁的苏远青通过自家小殿下的反常之举,再细看那女子的模样,总算是认了出来,这……不是他们大齐的君后吗?
这怎么可以再嫁给顾云斜做后妃!
荒唐!太荒唐了!
就在顾云斜携着江晏栖踏出去的那一刻,烟火好似才方开始点燃。
缕缕璀璨,丝丝星火,炫开天穹,划破纤素,莹莹倾斜满船星河。
宫门外隐隐传来了百姓的喧嚣声,红绸被烟火灼得通明。远瞧,好似真是太平盛世。
江晏栖看到这烟火有些失神。此场面,让她想到了她大婚那日,三千明灯,耀过长河。
只可惜了,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顾云斜低下头来,看着这一向淡漠的女子清透的眸光中迎满璀璨烟火,他失神了。
这烟火中也有他的一份,他也命人燃了。
从前在顾府,顾父顾母心痛顾听桉一人独在小院,总在府中过个流程,便又匆匆离开。
第一次,他的上元节,一起燃放烟火之时,身旁还有“亲近”之人。
“阿翡,你很喜欢?”
“想到故人了。”
“往后每年都陪我过,好不好?”顾云斜那双狭长的眸此刻没了阴暗,只倒映着面前女子,他向来沉郁的音色中多了几分温润,“后宫只你一人,好不好?”
江晏栖看清顾云斜面上清晰的沉沦时,她有些愣了,淡淡道:“主上何须如此,念安已时日无多。”
“北枝月渡会有办法的。”顾云斜看着女子冷漠而枯败的眸色,听后心尖忽有了些疼痛。
陌生而熟悉的感觉,阔别几年了,他再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他想,他该是真的对这丫头上心了。
江晏栖淡淡一笑,眉眼平淡,“废主上劳心了。”
顾云斜听后沉默了下来,他宁愿她怨怼他,也不想她如此疏离而有礼。
忽的,耳畔又炸开了一抹烟火,绚丽之花终是在暗夜落下帷幕。
北枝月渡独自站在烟火之后,看着远处的青衣,他垂首淡淡一笑,“新的一年了。”
……
“姑娘,大齐小殿下在外求见。”
潮来悄无声息地便入了殿内,见女子青衣冷清,跪坐在席间,案上摆满几十个小碟的药材,手间细细碾磨称量着。
江晏栖手下动作一停,抬眸看了看窗外风雪,眉眼平静道:“他是一人而来?”
“是。”潮来的面色永远是一如既往的古板。
“可有打伞?”
“未曾。”
江晏栖起身将殿内一把点染着清菊的油纸伞递给潮来,“我的身子不适刺冷风雪,此次小殿下有心拜访,便赠一伞聊表心意。”
潮来看着手间那素雅纸伞,当真与女子气质如出一辙。
江晏栖看着潮来的身影消失在殿前,静静地跪坐回桌案旁了,只是她用药匙舀起朷蓝粉时,不经意的,便洒了一地。她遂看着身下狼藉,低声呢喃,“阿行,姐姐也并非始终有直视一切的勇气……”
熟知江晏栖的都会慨叹,这是一个平静理性到无坚不摧的女子。
可只有江晏栖自己知道,感情如今已成了她毫无抵抗之力的致命弱点。
殿外,顾行止从潮来手中接过油纸伞时,他清然的身姿已被白雪覆盖。
“姑娘身子不适,以赠纸伞聊表心意。”潮来道。
顾行止望着那座雕栏玉砌般的宫殿,像一座华美的囚笼,让本就冷清的人更少了几分温度。他此时想不顾一切冲进去,想见江晏栖,想问为何有一日姐姐也会在阿行面前露怯。
可如此多的激荡,最终在那把初出宫殿便染寒雪的油纸伞下化作了一片寂静。他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识人间愁滋味,只肖跟在哥哥身后便尊贵无双的小殿下了。哥哥病倒,大齐的豺狼虎豹便开始对着他张牙舞爪。
大喜无声,大悲无言也在他四面楚歌的境况下贯彻个彻底。
握紧了手中油纸伞,顾行止低头看着上面一行清婉的字迹,“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心间一怔,清澈明亮的桃花眸却早在无声间便蓄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他旋即淡淡道:“这把油纸伞我很喜欢……姑娘身体不适,我便不多叨扰了——只望往后,我同……念安姑娘还能相见。”
语罢,少年撑开了油纸伞,安静地打在头顶。一袭白衣墨发,清然身姿在雪中漫出属于他的一番清冷卓绝。
若江晏栖此刻在此,看着这般背影,定说不出是忧还是喜——曾经清澈明亮的少年似乎正在向他们靠拢。
少年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却到底付出了青春的桀骜与潇洒。
潮来回殿内,见朷蓝粉撒了一地,问:“姑娘要让人进来收拾吗?”
“不必了,他走了?”
“小殿下说希望往后与姑娘还能相见。”
“嗯,会的。”
潮来第一次见江晏栖眉眼带几分缱绻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姑娘先是大齐人?”
江晏栖道:“确是,潮来的桑梓又在何处呢?”
潮来迟疑了一下,“潮来是主上的暗卫,主上的家乡便是潮来的家乡——大齐。在此之前……潮来的家乡是北暮。”
江晏栖看了眼潮来,“如今幕安所在?”
“嗯。”
潮来跟着顾云斜,亲手将自己的家乡变成了水深火热的幕安。
江晏栖称量着木楉,问:“可曾后悔?”
“无法后悔,的确遗憾。”潮来一板一眼的眉眼多了两分情绪。
他想起那日顾云斜带兵攻打北暮云邻的时候,看着自家主上沉冷阴郁的模样,他也曾问,“主上可有遗憾之时?”
顾云斜话语决绝,“遗憾?何来遗憾——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潮来那时说,“或许有一日,主上会尝到遗憾的滋味。”冷血的过了头,会让人错过一些东西。
潮来真心忠于顾云斜,没有谁比潮来更希望顾云斜能走出仇恨暴戾的阴霾,真正的再站到太阳下。可那时的顾云斜是没有仁慈与喜乐的,他一心是野心与权力。
如今……不一样了,念安姑娘的出现已经唤回了主上心中的一些善与情。
可潮来看着眼前无比冷静的女子,却又担忧,念安姑娘这样的女子会甘当主上的救赎吗?
江晏栖闻言竟笑了,有几分自嘲之色,语气却仍是淡淡,“遗憾不过是命运必要选择下同自我内心的参差罢了,总会有的。早些经历,也好早些忘却。”
“潮来受教。”
ps:圹埌〔kuàng làng〕:?望?际,宁静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