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宫中仍是灯火如昼。
大臣们眼看着顾云斜又回了幕安,都聚在议事厅中惶恐不安,“主上,东隐大齐来势汹汹,若无您亲自御驾,怕是幕安难逃……”
“是啊,主上,还请御驾亲征!”
顾云斜一身寒凉玄衣,黑色鹤氅裹着冷白的脖颈,夜明珠在他手下转着圈,照亮了他半边幽暗狭长的眸,如寒山刺骨,“怎么,你们也想随本君上战场?”
“微臣不敢!”听着顾云斜危险的语气,大臣们连连跪下。
顾云斜眯眸看着他们,“一群废物。”
此时,门外闯进一个太监,“主上,不好了。”
眼见着这太监竟然直接闯了进来,众大臣连连指责,“你这小太监懂不懂规矩?”
顾云斜也盯着他。
那太监也顾不得压力了,连声道:“主上,念安姑娘发高热了!”
此话一落,顾云斜直接离开了议事厅,挥手道:“都滚回去。”
那些大臣闻言皆瞠目结舌,这……这江念安简直是妖妃祸国!
随着众人离去,议事厅一时冷寂下来,就连烛火都幽幽熄灭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后半夜一个人影偷偷溜了进去。
这边,顾云斜一直守到了江晏栖退烧,双眸熬出了血丝,早晨才放心奔赴了战场。
……
离顾云斜前去东隐边境,已过半月。幕安此前被东隐打得节节败退,加之内部不齐,人数上也不占优势,导致士气一直低靡。便是顾云斜亲自领兵,亦只能延缓败退的时间。
“念安,不好了,东隐军队已打到天涯角了!”
楼昭慌慌张张地跑进华清殿,见江晏栖正不急不缓地调配着药物,不由喊道:“念安快收拾东西走吧!说不定再过几日,东隐便要打进来了!”
“到天涯角了?天堑在,他们一时半会打不进来。”江晏栖面色平静,语气仍是云淡风轻。
“可打进来,那是迟早的事。念安你可别稳着了,逃命这事就得赶早,再慢,小命都不保!”楼昭对江晏栖的态度有些焦急,整个幕安都被下了禁令不可逃出城。但她想,如果是念安想出城,顾云斜应当是会放行的。毕竟亡国的后宫女子下场都十分凄惨。若顾云斜当真为念安着想,便应放她离开。
“我不会走。”江晏栖容色冷清平静。
“难道你爱上主上了?”楼昭闻言有些不可置信,这必死之地,不走等死吗?还是说念安想为顾云斜殉情?
江晏栖满身青衣,白色的鹤氅裹着她的脖颈,暖色的火炉晕暖了她淡白的面庞,却偏偏还是显出一片冷清之色,她音如碎雪,“走?外面兵荒马乱,走不出幕安,我们便会被当成流民处置。”
楼昭觉得有道理,可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她不想死,“难道就让我们这般坐以待毙?”
江晏栖看着手下的药粉,苦味像沁满了她的鼻息,她只垂眉淡淡道:“东隐军队不屠城。你若想活,便出宫去,当作是幕安的普通子民。”
“那你呢?”闻言,楼昭眸色一亮,可看着那不停摆弄药材的平静女子,她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留在这。”江晏栖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风雪鱼贯,雪花无情地打在她冷清的面庞上。或许只有寒凉和疼痛能让她的心永远利如尖刃。
楼昭实在不知江晏栖在想什么,既然不爱,为何不走。后她跪下给江晏栖行了个大礼,“楼昭多谢这些时日来念安对我的照顾,今日,楼昭便离去了。”
江晏栖颔首,眸无波澜,“走吧,离都城远些。”
看着楼昭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风雪中,江晏栖才展开了桌案上的画卷,可若是军中人一看,便知那是地图——是不群山的地图。
她轻吐了一口气,在寒冷的雪中起着白雾,她低头看着的分明是自己的左手,又似乎看到了那日顾云斜骑着白马将衣裳裹在她身上的画面,“动情,谋之大忌。”
……
有不群山急湍的抵挡,大齐军队本应停滞不前才是。可让众人都想不明白,大齐军队竟然在一个夜里直捣堤坝关口,洪水分流,立刻降了下来。不出五日,大齐军队便开始向幕安直捣黄龙。
不出所料,顾云斜离开了天涯角,又回了幕安。
已是傍晚,回幕安的第一件事,顾云斜见了江晏栖,见她又在摆弄药材,他极平静的指尖沾了些药粉忽的放入口中。
江晏栖见此,轻轻凝眉,“这是药,不可乱食。”
顾云斜深邃幽清的狭眸凝着那些药,眸色复杂,曾冷白得不可一世的面庞此刻像是磨平了棱角,“是药……真苦。”
江晏栖将药粉舀入瓶瓶罐罐中,淡淡道:“主上还要去与大齐的战场吗?”
去不去还有意义吗?
自大齐攻破不群山的那刻,幕安的灭亡便早成定局了。
顾云斜随意的坐在江晏栖身旁,拿起她记药性的册子看了看,她甚至还把某些药材的模样画出来了,就是有些抽象。他见此,轻轻一笑,语气像是回家闲聊着,“该去。”
战死沙场,嗯……多风光的死法。
“不过,我已下令开放了天涯角。”顾云斜翻看着上面的药材,大多与心脉有关。此刻他心中泛涩的想着,顾听桉可真幸运,什么都早他一步,他……什么都败了。
江晏栖停下手中动作,不解地看向他。
顾云斜低着眉轻笑,分明已败券在握,却偏偏表现出一种帷幄的肆意,“大齐既然已经进来了,东隐总不能还被挡在门外吧。幕安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这般。”
江晏栖听明白了,顾云斜死前,还想看大齐和东隐为了争夺幕安这块土地干一架。
“算算日子,离他们到幕安,还有四日。”
顾云斜忽然深深的凝着江晏栖,眸中是江晏栖看不懂的复杂之色,“我们最后的三日。”
江晏栖知道顾云斜为何说的是三日,因为最后一日,他应该死在战场上。
“阿翡,再为我做碗煎蛋面吧。”顾云斜嗓音放得极轻,像细雪悄悄落地。他想自己曾在顾府时,便是如此模样的——谦逊温润。
夜在风雪下,似乎更深了,烛火虚弱的跳动着。
“好。”江晏栖应下了。
她像第一次为顾云斜做面时一般,有条不紊,只是今时早不同往日了。
顾云斜好奇的跟在她身后,她要洗葱,顾云斜便赶紧递上一瓢清水。她要洗锅,他便连拉了个宫女进来,小宫女被吓得“受宠若惊”,浑身都有些颤抖。
她要洒胡椒,顾云斜又立马捧了一手来,像献宝似的。
那刻,江晏栖终于被逗乐了,抿着薄唇,克制的轻弯了唇。
那是顾云斜第一次见江晏栖真正意义的笑,清透的柳叶眸像是终于打破了平静的面具,像春日的西湖,波光潋滟。
以往,江晏栖便是笑也笑得那样薄凉,那样平静,违心的笑。
那刻,顾云斜觉得幕安的灭亡也有了另一种意义。烽火戏诸侯,牡丹花下死,二十多年来,他的第一次绝对放纵。
面又被青石碗盛了出来,顾云斜坐在桌案边看着那碗面上金黄的煎蛋,烛火孤独的跳跃着,却照亮了他半边幽暗。
似乎回到了那晚。
二十多年来,第一份长寿面,那颗煎蛋像雪中深藏的太阳,真暖。
“吃吧,待会冷了。”江晏栖轻声道。
顾云斜拿起筷子,有些小心翼翼地尝起来。江晏栖便坐在边窗旁,等他吃完。
“主上吃个面跟作画似的。”江晏栖看着顾云斜一根根挑着面条,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云斜吃得太慢了,一碗小小的面,他竟然吃了接近半个时辰。
顾云斜边吃着挑起的一根面,边看着窗边被风雪裹了满身的女子,“窗边冷,坐回来吧。”
“冷些,也好清醒些。”江晏栖淡淡道,不料话落,她便打了个喷嚏。
顾云斜没再说话,将最后一口汤底喝完,他最终只看了江晏栖一眼,便默默站起身,带上碗离开了华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