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白露,雾州城的石榴熟了。同一天,雾州城外的雾山山顶燃起了一场大火。从山上走下来的人,说是雾山顶上起雾了。从山下走上去的人,说那里的火焰是白色的。
后来,雾散了,雾山山顶上只剩下了一处烧毁的城隍庙基。
这场大火是被雾气遮成了白色?还是本来就是白色?没有人想要去救火,也没有人过问为什么会燃起这场火?也许是这座城隍庙太过陈旧了。
雾山白火,已经不再重要,唯一关心这里的只有一个人。天刚亮,就下山回家摘石榴的老庙祝,此时返回来了。
老庙祝名叫马文部,在这里待了半辈子,孤身一人,把这里当做了一个归宿。他还有一个儿子,正值婚配的年纪,出家做了僧人。他想不通,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有了出家的心?
老庙祝的儿子曾经回来过一次,也是白露这一天,吃了这一天的石榴,继续往南去了。之后,每年的这一天,老庙祝都会回到以前的家里摘两颗提前熟裂的石榴,在门前多待一会儿。
今天,雾州的城隍庙没有了,老庙祝想了许久,现在他想去南方看看。残烛之年,也许还有机会碰见自己的儿子。他拨开了一颗石榴,放在了烧毁的庙门上,之后下山去了。
老庙祝临走之前,将老宅变卖给了雾州城的公孙城。他是外系宗族的一位侄子,每月都会来城隍庙坐一坐,闲聊片刻。
公孙城今年已有三十二岁,倒是个英朗小生,家里做药材生意,算得上是富户,但尚未婚配。到了他这个年纪,没有妻室,自然传出了一些闲话。
有一天,老庙祝马文部问了一句公孙城未婚的原因。
公孙城回答说,他非常喜欢现在的这种状态,有一份维持生计的产业。回到家时,父母做好了饭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有时和朋友外出玩乐,有时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人干扰,也没有约束。
他习惯了这种状态,很安逸,很舒适,也很平静。他不希望这种状态被打破,也不希望其他人搅入。
雾州城外,公孙城多摘了一些石榴赶来,塞给了马文部,以作路上解渴。马文部离开了,公孙城少了一个说话的人。在公孙城心里,雾山顶上的老庙祝,应该是同样的人,喜欢并守护着独有的一份平静。
现在,老庙祝的这份平静打破了。独自回家的公孙城,多了一点担忧,自己的这份平静是否也会被打破?与其被动改变,是否可以主动一些,也就少了些无奈?
公孙城犹豫多日,将心里的这份起伏,按住了。公孙城一直未去过马文部家里,就连马文部变卖当天,也只走个过场,接了房契地契。马文部离去的这天晚上,公孙城做了一个奇诡的梦。
梦中,公孙城见到一具巨石雕刻的石龙,他在石龙周遭游走,见石龙盘绕在一棵石榴树周围,翻腾之状甚是气虹。走至石龙龙头处,古言触摸龙额,吉祥相随。遂上前触摸,站于鼻孔前,却发觉石龙尚存呼吸。
公孙城诧异之际,一声如雷呼风之言响起,言道:“七百年之期已到,为何久不还我之躯?”此声如雷鸣,公孙城听的耳蜗疼痛,紧捂双耳之时,从梦中归醒。
马文部家里的石榴很久没有人摘,已经熟坏烂地。往年老庙祝马文部都会摘掉送给邻里,今年石榴烂地的酸味飘到了四邻的院子。适才,家仆前来禀报,说是马文部家的邻居前来,要出门一见。
公孙城行至府门,见一位孩童从门口跑走,出了府门却见右侧阶前站着一位女子,见她穿着朴素,无金银竹钗妆点,约莫二十来岁,透露着一股秀丽之气。
公孙城开口言道:“是你找我?”
姹奴儿回道:“是我。我是马文部家的邻里姹奴儿。大叔家的石榴已经熟烂,听说院子已经卖给了你,你赶紧去清理,腐酸味太浓,串遍了街坊。”
公孙城答应了一声,姹奴儿便转身离去。恰时,好友鲤骏背着行囊赶来,将新写的文章塞给了公孙城。这人面慈,二十七岁,七年前从龙庭至雾州,在坊间耍些笔墨。与公孙城相识五年,成了好友,时常带着文章前来,听听鉴评。
鲤骏问道:“看甚嘞?”
公孙城回道:“噢,那位姑娘是……”
鲤骏连忙言道:“噢,哪位啊?”
鲤骏向姹奴儿离去方向观瞧,并无人影出没。鲤骏戏言道:“知道了,知道了,又是擦肩而过,一面之缘吧。快看,新文章。”
公孙城看着鲤骏,叹道:“不知怎么,不管在哪里,每次看到你的文章,只要看到开头几个字就知道是你写的,但我却没有清晰的概念,什么才是属于你的文章?”
鲤骏回道:“是啊,写了这些年的文章,什么都写,把自己也给写糊涂了。这篇文章算是最后一次写吧。今天起,不写了。”
公孙城诧异问道:“不写了?你不缺钱花了?”
鲤骏叹了口气:“怎么会不缺钱,依旧清贫。”
公孙城问道:“你是怎么了?这些天关在家里闷傻了吧,怎么会突然有这想法?”
鲤骏回答道:“前天晚上,正在赶文章,催着赶印。这时,闻到了一股烂石榴的腐酸味,门窗都关紧了,那股酸腐味还是渗进来了。你猜怎么着?像极了我写的文章,一个味儿。那天晚上,我就在想,写文章到底为了什么?写的好了千古留名,万人敬仰。写不好就跟这烂石榴一样,坊间一刹那。”
公孙城言道:“是啊,石榴烂了,味难闻,过几天也就散了。那你以后不写了,要靠什么养活自己?”
鲤骏回答道:“我今年二十有七,自以为有肚子墨水,写了些文章就拿出去了。虽然换了两个钱,可都是朋友们好意。现在回头看,是好是坏,心里明镜。这种写作太客套了,不玩了。我打算离开雾州,去雾外面看看。如果真有了灵感,就踏踏实实写点自己想写的文章。十年或者二十年,哪怕是三十年,至少这一件事是我一生要去作的。”
公孙城听后,有些吃惊,言道:“你还年轻,会有那么一天的。一部成名作,仅是个开始。你什么时候启程?”
鲤骏立即答道:“今天。”
公孙城惊讶道:“今天?这也太快了吧。”
鲤骏言道:“有些事情可拖不得。走了。你留步。”
鲤骏转身远去。公孙城打开了鲤骏的新文章,白纸上只写有七言句,云:
“雾里有路雾归路,三十正途路里雾。
红莲翠柳岂知福,三十年后雾外雾。”
公孙城看着这张薄纸,想了很久。马文部走了,鲤骏也走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一件值得一生去做的事情。
他想不明白,像自己这样在雾州土生土长,没有离开过雾州的人,是否也会有一天像他们一样,来过雾州。
鲤骏说的很对,有些事情拖不得的,公孙城快步走进了房内,取了马文部院子的钥匙。迫不及待的想要去那里看一看,闻一闻,烂石榴的腐味,会有多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