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开春,幽州城闯进了一头会讲人言的麂鹿。这头麂鹿在集市上见人便问是否认识自己的家?
被询问过的幽州人摇了摇头,都不认识这头麂鹿的家。麂鹿只能继续询问回家的路,继续向人群深处走去。
那些被询问过的幽州人清清楚楚听到了麂鹿开口说话,有那么一瞬间的惊奇和惶恐,但在麂鹿离开后,适才发生的事情又都变的没有发生。
奇怪的很,被询问过的幽州人,依旧做着眼前的事情,麂鹿的询问似乎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同样也没有在意是否见过这头麂鹿。
迷路的麂鹿体型不大,头上长着一对小尖角。麂鹿重复着相同的询问,也得到了相同的回答,直到集市上的人被问遍,它才垂头赶向另一条集市。
正午过后,这头迷路的麂鹿走到了一处宽巷子,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它在门前滞留了片刻,犹豫不决的走向前,用头顶开了一扇木门,钻进了这户人家,随后又用头顶向门,将门关上。
麂鹿走到了堂屋前,卧在了门前的盆栽景松旁。
恰时,一位身着灰布袍的男子从堂屋内走出,手里端着盖碗,坐在了门前屋檐下的官帽椅上。这男子望着盖碗里飘出的茶气,水中浸泡着过半的茉莉花。
透过渐渐消融的茶气,这位男子望见了伤心独卧的麂鹿,这麂鹿也望见了安静端坐的宅主人,这人正是龙庭三十七年三甲之一的榜眼公李格。
前文道,李格自高中二甲之后,便留侯龙庭听宣半年之多,不曾有甚差事,遂返回金州李宅继续等候。李格在空闲的煎熬等待中,认识了金州飞燕女。她伴随他度过了等待,也帮他找到了方向。
归元相公与飞燕女一事,前文有表,不再多讲。这李格接到了幽州监军的委任后,便启程前往幽州,如今已有七载。
这七年里,李格依旧独自一人生活,置办的院子也只有他一个身影。如今的幽州侯夏树华刚刚成年,在这一年里世袭了爵位,开始掌政。
同时,其祖父夏山留的厌侯攀王一念,也一并世袭给了夏树华。
幽州与龙庭的政局关系犹如杯弓蛇影,右董相爷安排李格来此,意在监视幽州夏氏。
李格在幽州生活的很小心,也很安静,仍保留着以往的习惯,每日坐在屋檐下的官帽椅子上喝茶,只是茶碗里的茉莉比以往多了数倍。
李格一口喝掉了整碗茉莉水,吞咽下肚,一阵快感。
他看着一旁的麂鹿,开口问道:“找到你的家了吗?”
麂鹿摇了摇脑袋,回道:“没有。今天还是像昨天一样,没有人知道我家在哪里。”
李格继续问道:“我这宅子只有我一人,如果你想住下来,这里随时都是你的家。”
麂鹿继续回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暂时借住。等到了明天,我再去城里问问,有没有人认识我的家。明天的话,街上的人会多一些,也会少一些,总之是和昨天不一样。”
李格没有劝阻之意,看似徒劳的一意孤行,实则却充满着滋味。麂鹿在街上的重复询问,像极了他在金州时的等待。
人生在世,活的也就是个过程,开始生,结束亡,都是一样的。
李格言道:“明天很好,但是要努力的活到明天,你找不到家没关系,你也许可以组成一个新的家。”
麂鹿舔了舔自己的前蹄,回道:“我怀念以前的味道,也怀念以前的家人,我想他们也和我一样。”
李格问道:“如果你的家人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你即回不到以前的家,又要生活在一个陌生的新家,你会怎么办?”
麂鹿摇了摇头,回道:“我不知道。它们的改变也会影响我发生改变吧,但是我的被动改变,让我不开心。这种不开心会积累,越积越多,积累到我放弃了改变,像其他同类一样,安静的刀俎余生。”
李格抬头望向了院墙,墙上少了那位飞燕女漫步的身影,却留下了一个令他始终望去的方向。能够有一个固定的方向,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花落不知节,燕归难识趣,一个方向,一生足矣。
不多时,一位家仆模样的男子呼喊着归元相公的名号,进院通会。幽州侯夏树华的义姐孔霜儿约见李格,邀他前去一会。
李格应了邀请,家仆离去。
卧在地上的麂鹿好奇的问道:“你决定要和孔霜儿完婚吗?那个女人有一个孩子吧?”
李格回道:“一个小女孩,七岁了。”
麂鹿站起了身子,问道:“那个孩子会接受改变吗?”
李格思索了片刻,回道:“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接受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接受她。我的婚姻里多了一个和我无关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麂鹿望着李格,再次问道:“你想要的是家吗?”
李格思索了片刻,再次回道:“是吧,可是跟我心里想象的家有些不同。”
麂鹿继续问道:“如果这个新家,改变的成了你心里想象的家,你会住下来吗?”
李格继续回道:“会。但是这个新家注定不会改变成为我心里想象的家。”
麂鹿扭身望向了院子后门,言道:“我有时也在想,如果改变一下心里想象的那个家的样子呢?我会不会就找到了家,就不需要再去重复询问。”
麂鹿走向了院子后门,再一次离开了院子,去街上询问家的消息。
李格起身将盖碗里的残茶倒进了盆栽景松根下,转回厢房换了另一身干净的灰袍打扮出门。
这头麂鹿有些不甘心,趁着天黑之前,又回到了街上,继续之前的重复询问,也许真的能好运一些,也许真的要等到明天。
它在这里已经七年了,七年里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好在李格给它提供了住处。
七年前的李格,初来幽州,为了保住性命,对幽州政事故作不闻,掩人耳目开了一家饭庄,于是学着做起了厨子。
迎合幽州人的口味喜好,这家饭馆也多是一些野味,奇珍异兽做出了花样。
饭馆起名“念今”馆,这两个字即是李格的处境,小心的过好今天,珍惜能够感受到的今天。李格白天在幽州军营当差,晚上留在念今馆后厨。
念今馆的经营人员都是幽州侯派来的细作,充作了伙计。
李格心知肚明,于是费尽心思将生意做的红火,让自己的时间都被占用,这样就能少些被猜疑。